山下, 裴元修听完手下的汇报, 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容肃的反应会是这么激烈，他原本想着的可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
他的计划是一开始就推出周锦，逼容肃就范, 可是他的命令还没下，就听手下过来报告说那周氏突然昏了过去。本以为是使诈, 可派人过去一看，才知情况属实, 并且形势不容乐观。他当然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刻就死了, 所以让人赶紧医治，而到现在，还没传来她苏醒的消息。
而就这么一段时间, 山上就已经乱了。
百密一疏啊！
裴元修负手站在窗口, 心里生出了一丝算盘落空的烦躁。想到什么，他转过身, 看着站立在一侧的李香年, 他的样子无动于衷，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在从中作梗。
李香年迎着他的目光，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元修见状, 也笑了，他道：“年弟是不是希望那周氏再不醒来了？”
李香年闻言，脸色一变。
裴元修便笑得深了, 眼神中也透着些意味深长，“年弟对她似乎别有心思啊？”
李香年收回笑容，“皇上说笑了。”
这时门外有人求见。李香年转过头，心一紧。
“主人，周氏醒了。”
裴元修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向李香年，笑得温和，“年弟，只怕最终还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李香年攥紧手心，知道他再也避不开了。想着，他转过身去。
“等等。”可是身后的裴元修却喊住了他。
李香年转过身，眼神冰寒。
裴元修却拿出了一把匕首递给他，“别忘了这个。”
“什么意思！”李香年冷声问道。
裴元修一笑道：“我们应该都不想亲手杀了他。”
李香年透过他的笑容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彻底寒下。
……
手中的匕首仿佛有千斤重，李香年走在廊道里，眼神阴沉如煞。而当走到关押周锦的那间屋的门口时，他将匕首没入袖中，然后跨步走了进去。
周锦正坐在床边，脸色苍白，一旁站着周舟，满是惊惶。看到李香年走进，周锦的目光晃了一下。
李香年见着，便知道她是猜出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心中又千般烦乱，可最终只是挤出笑容，道：“夫人，该你出场了。”
周锦盯了他半晌，站起身，是无需多言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意思。
李香年拳头似要捏碎，可是脸上始终玩世不恭，他挑着眉，道：“唔，别着急，夫人你，请听我把话说完。”
周锦眼神扫向他，不知道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香年含笑道：“夫人，我让你们母子团聚，你便愿意与我配合，是也不是？”
周锦沉默，心却一紧。
“如今我便有一桩事情要叫夫人做？”说着，李香年拿出了那把匕首，“如果容大人下山来，请把它插进他的心窝。”
李香年声音轻微悦耳，可是听在周锦耳里，却只觉五雷轰顶。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李香年，眼底满是惊疑。
“李香年！”她大声喊道。
眼前这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个魔鬼，一步一步，将她陷于绝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再克制，她的声音也颤抖了。
李香年耸耸肩，“容大人死在你手里，对我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所有人都撇清了干系。
周锦的心止不住的往下沉，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对容肃呢！他愿意下山已经让她难以承受，如何还能亲手置他于死地！
“如果我不做呢！”她失声道。
“不做？”李香年一笑，将目光投向她身侧的周舟，然后一字一顿道，“容肃死，他活；容肃活，他死。”
“你卑鄙！”周锦恶狠狠道。
李香年扬起下巴，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周锦的眼神变冷变寒，变得仿佛有了实质般，将他一层层的剐尽。李香年从中看出了愤怒，悲伤，甚至，失望，他本想一直抬着头迎接着她的目光以让自己的表现变得毫无破绽，可是当这一场交锋开始，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他的心上涌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苍凉，在这一刻，他感到了无比的疲倦，然后他的眼神闪烁了，然后他低下头，转过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夫人可以先考虑一下。”不能再留下，如今他只想走出去，好好的呼吸一下，在这里他都快窒息了。
可是还没走两步，身后却又传来声音。
“李香年，这不是你的本意是么？”
李香年身子一震。
“我不相信你会让我这么做。”身后的声音里透着坚决。
李香年突然有了一种落泪的冲动，可是最终，他都没有回答，只是一笑，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周锦看着他的背影，却知道，她的猜想都是对的。
李香年尽管演得再逼真，可是她依然不信。她不信，那个能泰然在她床上安睡的男人会将她陷入如斯地步！
可是既然不是他本意，哪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锦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至高无上的男人。
狡兔死，走狗烹，她猜得一点都没错！
只是尽管她看破了又能如何？周锦看着静寂的屋子，颓然一片。
她什么都做不到！而只怕，容肃也必死无疑！
桌上的匕首静静的躺着，周锦想象着将它插入容肃心口的画面，心揪紧了。就算他必死无疑，却也不该是她置于死地！说到底，他不欠她！
恍然间想起什么，周锦的眼神炙热，她一把握起匕首，攥紧，然后，转身看向周舟。
“娘——”周舟喃喃道。
周锦看着他，默了半晌，开口道：“周舟，你怕死么？”
周舟怔住。
“你愿不愿意跟娘一起死？”周锦又道。
周锦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眼泪顷刻滚落，他大声道：“我不要！”
“为什么要我死！娘你为什么不杀他要我死！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是你最在乎的人么，为什么现在就要选择让我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周舟陷入了深深的怨愤中，他的世界没有太多弯曲，有的只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娘亲让他死，便让他知道，她是选择了容肃活，而他，根本没有那个坏蛋来得重要。
周舟大哭，绝望至极，再没有了先前看着娘亲突然倒下去时的自责与恐慌。
周锦看着他的样子，再没话了。她已经无力解释，因为最为在乎你，才不忍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才想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她以为他能了解他的心思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说过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话，可是到底，一辈子太长，而他还太小。
“我知道了。”最终，她静静的说道。
……
小苍山上，又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容肃被逼退，退守一个峰头，却已浑身是伤。
“大人！怎么办！”属下纷纷投来殷切的目光。
容肃此时心如死灰，他已经确认，底下的人正是裴元修派来的，领兵的那位也许别人不知，可是他却再清楚不过，那人正是当年他们在军营中时一直跟随左右的一人。后来裴元修登基，他却被贬了，裴元修说他犯了事，可是现在看来，应该是另外被安置了起来。为什么这么做？只怕是为了暗中培养一些势力。
明面上培养了他来对付别人，暗地里，又培养了别人来对付他！
想及此，容肃心里涨满悲愤，他的身上伤痕累累，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痛楚。他恨，恨裴元修的无情，他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对他！过去的种种尽在眼前，原本以为是情深义重，可是现在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不停的欺瞒与哄骗，他对他一片忠心，可到头来，他要杀他，却还费尽心机制造出了这么一个局面！他何须费这么大的周章呢，他忌惮他，要免他的权，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他说，他又怎么可能不照做！就像他为了平天下人的怨言要免他的职，他只要一说，他便当真奉上了指挥使的令牌！
他到底是未曾将他看成自己人！他到底是从来不信他啊！
容肃狠狠的捶下一拳，心似被挖空了一块。
“容肃！”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容肃抬头一看，却见对面山头突然站上了不少人，而那喊声，便是从那而来。
“容肃！你且看看这是谁！”声音再次传来。
容肃仔细看去，却见一个人被推出了人群，待认出那人是谁时，他的心险要扑出！
周锦！
人群中，周锦挺直着脊背站在寒风中，衣袂翩飞，目光凛冽。
周锦——
容肃见着，心如刀割。
这时，对面人群里又走出了两人。容肃看清其中一人是谁时，眼神定住。
那人卑躬屈膝，正对着边上的李香年说着什么，却是司马萍无疑。
一瞬间，容肃已明白了什么，眼中燃烧出了熊熊烈火，原来，连他也背叛了自己！
“司马萍！”他怒吼道。
司马萍听到吼声，脚下一个踉跄，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容肃时，心中一慌，脖子一缩，避开他逼人的视线。他的心里苦的不行，他不想出来，可是硬是被逼着站了出来。
这时，有人惊慌失措的跑来，“大人！大人！不好了！黄安带着人叛逃了！”
容肃猛一回头，脸色大变，“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慌慌张张把原委说了一遍。原来，不知是谁透露出下面有皇上的人，于是在节节败退之后，人心有了浮动，最后，防守西边山门的一支队伍突然倒戈相向，然后跑下山了。
容肃听闻，心又被重重一击，黄安，可也是他的心腹之一啊！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个词——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
一股寒意自脚底蹿上心尖，容肃攥紧手心，试图以此来支撑着自己。而在这股寒意蔓延开的时候，滔天的怨怒汹涌袭来，他猩红着双眼，厉声道：“再有叛逃者！杀无赦！”
容肃恨恨的转过头，看向对面的李香年，如果眼神能吃人，他早已将他生吞活剥。
李香年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叹，嘴角却依然挂着笑容，其中的苦涩无人知晓。而后，他又一伸手，下了命令。
很快，一个洪亮的声音便传来——“容肃！你的妻子在我手上，倘若想让她活命，立即投降下山来！”
容肃似被击中，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我且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下来，便等着给她收尸吧！”
“李香年！”容肃睚眦欲裂。
喊声停止，对面再无动静。容肃看着周锦，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阴翳。
“大人！”手下见他一动不动，呼唤道。
容肃置若罔闻，只是心越来越沉。如今四面楚歌，他要做着生死的抉择。
去，他必死无疑，不去……
突然间，一阵寒风呼啸袭来，周锦站不稳，身体晃动险些就要摔倒。容肃惊觉，一个跨步似乎就要过去，可是一瞬又止住，石子被踢落，下面是悬崖。
“大人！”身后手下惊喊。
容肃回过神，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山路上又冲上来了一人，“大人！后山发现一个隐秘的出口，泅水可出山！”
众人一听，皆是精神一震，他们纷纷看向容肃，眼中露着欣喜，如今四面楚歌，留在这必死无疑，现在发现一个出口，那么只要逃出去，一切便都有了转机！
“大人！”
“大人！”
“……”一众下属纷纷唤道。
然而此时的容肃，却是紧抿双唇，不发一言，他的脸上也没有了阴沉与狠戾，有的，只是一股悲凉的决绝。
有人看出了端倪，心中生出不安来，“大人？”
有人不知究竟，依然只是催促，“大人，事不宜迟！”
可是容肃始终沉默。
而待过去好久，他才终于开口道：“你们走吧。”
“大人！”所有的人听闻，纷纷惊呼。
有人猜出了什么，赶忙阻止道：“大人不可啊！”
容肃摆摆手，然后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转身向山下走去。
“大人！”
“大人啊！”
身后传来声声呼喊，可是他已听不见。
去，他必死无疑，可是不去，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过往的诸多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初次见面，两次成亲，从山中小镇到京城，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笑，她的泪，她跟他在一起的酸甜苦辣咸，都让他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越走越坚定。
他容肃，命中犯煞，众叛亲离，可惟有这女人，用她的方式，给他关爱，让他心安。
如此，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她死了。
容肃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周锦，心思坚定……
周锦看着容肃一步步走近，心像是被凌迟。她多么想让他停下，可是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来。
山路上，容肃前行着，四周，静寂一片，所有人都在看着，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李香年不忍再看，只转过头，看着远处。远处，视线被山林遮住，他在心中祈祷着有些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农庄里，裴元修听到汇报，却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当听到另外的消息时，他的眼中锋芒毕露。
等到一炷香将要燃尽的时候，容肃终于到了。他的对面是万千军马，而他只是孤身一人。
李香年收回视线，看着他，眸意深沉，“真是想不到啊！”
容肃已经无视他的冷嘲热讽，只是看向周锦，目光殷切。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了，只是也就几天不见，却突然觉得像是隔了千万年。
“周锦……”他喃喃道。
周锦却只是一笑，然后只身走了出来，无人阻挡。容肃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一点一点走近。等到近在咫尺的那一刹那，容肃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你真傻。”周锦看着他，轻轻的说着。
容肃嘴角一扯，刚想回应，可是突然觉得心口一疼，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插上了自己的胸膛。
容肃眼中闪过震惊，闪过疑惑，而当他抬起头，触及她脸上的笑容时，一瞬间，豁然开朗，然后，灭顶的绝望向他汹涌袭来。
“连你也背叛我！”他咬着牙说着，眼中汹涌的恨意让人战栗。
他想明白了所有的事，这一切都是阴谋，而她，也参与其中。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
容肃盯着他，眼中渗出了血，他真的傻，傻的居然会相信这个女人，会爱上这个女人！
周锦看着他，眼神却始终一片空荡，而到最后，她松开了手。
砰！容肃站不稳，跪倒在地。
“容贼死了！容贼被周氏杀了！”这时，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轰轰烈烈，响彻了整个山谷。
可是，当回音还未来得及散去，便听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呼喊声——“不好了！有人杀过来了！”
李香年一听，猛然回神，而当看到远处冒出的熟悉的旗帜时，心沉下。
李氏一族，还是出马了。
他千盼万盼他们能沉住心，却没想到，最终还是中了裴元修的计！
李氏一族，亡矣！
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调转了方向，乌泱泱的一拨人，却是有条不紊，显然是部署已久。李香年即刻被带走，只是在走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周锦，眼中意味难明。
周锦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好似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来不及多说一句，李香年就已经转过身去。
人潮渐渐退下，可是她的身边依然留着数百人，这是留下来看着她的。
“娘——”周舟害怕极了，紧紧的拽着她的衣袂。
周锦却已经顾不上他，只低下身去看躺在地上的容肃。容肃闭着眼，像是死了般。她颤着手伸到他的鼻端，探了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来——还好，还有气！
李香年让她把匕首扎进他的心窝，而她到底，还是偏了半寸。
可是现在有待如何，就算没有一刀将他杀了，可是拖下去还是危在旦夕！周锦抬起头看着四周的人，眼神里散发出灼热的光芒。
而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周锦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支人马又冲了过来。
这些是什么人！
周锦紧紧拉着周舟，又将容肃护于身后，而当她看到这些人与留守的人站成一团时，她的眼睛睁大。
怎么回事！
有人向她走近，周锦后退，那人却道：“跟我走！”
“你们是什么人！”周锦警惕道。
那人却不应答，只是手一挥，让人带走了地上的容肃，周锦见着，赶紧跟上，想到身后的周舟，又拉过了他的手。
周锦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要带他们去哪，可是现在她无法选择，她只是攥着周舟的手在他们的护送下磕磕绊绊的往山下走去。
厮杀声渐渐远去，天渐渐黑透，有月牙儿冒上树梢，风却冷的让人身子骨疼。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些人终于停下，是到了山脚。周锦站定一看，却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边上还站着一排人，都是盔甲长刃，肃然挺立。
周锦心中一惊，不知马车中坐着何人。
有人将容肃扶了过去，周锦想要跟上，却被拦住。
容肃一直被送进了马车里，帘幔掀开又放下，里面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帘幔再次被掀开，这次，却是一个人走了出来。而当周锦看清那人是谁时，整个人怔住。
那人一身劲装，却是长公主裴元德！
裴元德下了马车后，径自向她走来，走到跟前时才停住。她看着周锦，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只是却始终不语。她的眼神里闪过怀疑，闪过不甘，最终泯灭，统统归为平静。然后，她转过了身，不再看她。
“快走吧。”她说。
话音落下，侍卫齐齐退后，将那辆马车让了出来。
周锦一怔，很快却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也不说，只是拉着周舟飞快的往马车那走去。
很快，只听一声“驾”，马车便飞速往前驶去。
不消多时，马车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等到这时，裴元德才转过了身，她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
她的手上，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容肃有难，速来救援。”
字体风流缱绻，一如写信人的模样。
而幸好，她没有来晚。
裴元德叹出一口气，眼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阿德，我把阿肃交给你了。
——好，可是你不要死！三郎！你不要死！
风吹过，吹来了过往的曾经，可是这些曾经太过久远，久的她似乎都已经忘记了。
——容郎，你让我照顾阿肃，我最终未曾辜负。
……
这一夜，小苍山上，血流成河。
……
昭庆十四年，李氏一族与反贼勾结，诛杀监察司左指挥使容肃，并欲图行刺皇帝，兵败，满门抄斩。皇后诞下皇子有功，赦。
昭庆十五年，皇帝取缔监察司，举国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