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在办公室外聚集。
军大衣的最后一句话，他自己没弄懂。直到出来后才让伙伴们解释清楚。
“这儿是平行世界。”迪里拜尔所在沙发扶手上说：“一个全人类在我们睡着的那个时间点恰巧突然消失的平行世界，机率是百分之一的三万万亿次方。天晓得他们怎么找到的，全宇宙的星星都没这么多。”
“这副身体也不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是克隆人。”林沐道：“我刚才用士兵的手机——可能不叫手机——查了一下网页，在他们的平行世界里，有对克隆人的合法杀戮活动，还可以随意买卖，甚至给克隆人改造基因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们能变成别的动物。”
江民睁大眼睛，都没注意到林沐能用上士兵的手机。“这是克隆的？！那我……”
“你还在课上睡大觉，江民。”毛茂然老师说，这是他在大逃杀正式开始后第一次对江民说话。“就像你以前那样。”
“呃，但……”他把目光从圆框黑眼镜的老师那儿移开，脑中一团乱麻。“可他说的保留记忆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选择将记忆传回我们原来世界的身体里。他们扫描了我们的意识，复制一份传到这儿。”林沐说。
五秒后，江民恍然大悟。震撼触及顶峰时，他倒不觉得惊讶了，也没什么过激的情绪。却感到淡淡的喜悦和哀伤。霍萌活着，喜欢天马行空想象的混血女孩正在平和的校园里小憩，没有被人骂“杂种”，没有被玷污，没有让触手抓去。一切平安。
他可以选择只传回自己的，将那些记忆永埋心底。可如此一来，所有的痛苦只能独自承受；
将霍萌的传过去？他做不到；
都不传？可那样的话，什么都没改变。他依旧“习惯”喜欢王瑰逸，霍萌仍然没有勇气告白。短暂的一年即将过去，两人将永远错过；
「无从选择。」
怪不得刚才过来时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江民坐到朱守墨旁边，抱住脑袋，万千思绪如水流过。
不记得是谁先提的了，总之大家开始解释自己的选择。那个之前发布会时趴在桌面上的女孩原来是石羡溪，她缩在角落，用毛毯遮住脑袋，一言不发。被问起时只摇摇头。虹景松也不打算留，他说不想以后每次见到武哥都犯恶心。
不留的人占大多数，这场大逃杀对于他们来说，除了苦痛什么都没留下。毛茂然老师不留、朱守墨不留、詹姆斯也不留。他们说完自己的决定就走到休息厅另一端看风景去了，近千米高空的风很大，云卷云舒。
“我留记忆。”轮到迪里拜尔时，她如此宣布。“我平时没什么朋友，我不想忘记你们。”
“怎么会呢？”毕寻雁问：“你是咱们舞蹈社的明星啊！”
“我是说生死与共的朋友。”
小丸子头发女孩嘁了两声，说：“我和雁北都要留的，是吧？不带别人。雁北？”
齐雁北盯着窗外，注意力完全不在这儿。毕寻雁气鼓鼓地和他打闹，离开了对话。
只剩下林沐和江民没表态。林沐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除了霍萌，我们分配一下吧。五个人。”
“我……还不确定。”
“你想把她的记忆传回去吗？”
“不，当然不。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该不该留。这么多事，这么可怕的经历，我压在肩头……”
说到“肩头”，真的有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林沐微笑着与他对视，嘴角有小酒窝。
“你不是孤单一人。”她说：“我、迪里拜尔、他们俩都记得。还有杰克、刘盟，还有其他人。我们都记得。别把痛苦的记忆往自己一人身上揽。”
“唉，你说的没错。我只是……我觉得不对劲。”江民抬起头来，休息厅阳光明媚，光线柔和，一天之前的自己还在科技艺术馆里昏迷，现在却平安无事地坐在这儿，即将返程。
“什么不对劲？”
“那个军大衣说的话，他说记忆是我们活着的原因。那你说那些人怎么办？那些无辜死掉的人？他们真的死了吗？他们在一个世界活着，又在另一个世界死掉。我们的意识是复制过来的，那么说来那些人是真的死掉了。”
“他们是死了。”迪里拜尔道：“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就不说我们怎么去抗议了，这个平行世界的科技有多发达你也看到了，我们怎么抗议呢？就算我们的世界整个合起来抗议也没用。”
林沐点点头。“这是观念的问题。再说说我在他们网络上看到的吧，他们的文明史和我们的在秦朝时就分道扬镳，发展路线不同。他们的观念里，血腥是值得宣扬的事，只不过要有规定对象。以前是奴隶，然后是犯人、战俘、异教徒，现在则是克隆人。理论上说，他们完全可以悄悄扫描我们的意识，现在杀了我们，再把意识塞到新的克隆人身体里。我甚至怀疑他们真的这么干了，那个士兵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江民大惊失色。“我们又被复制了？？”
“谁知道呢？庆幸我们现在的意识是在这具即将返程的身体里吧，并祈祷老天保佑，我们不会留在这具身体里。1/2的机率，真没错。”
“1/2……”
“所以好好想想吧，江民。和我们一起走。他们的世界观我不喜欢，但有一句话没错：记忆即生命。如果你选择留在这儿，我保证刘盟和杰克会把一切告诉你的，没有区别。”
说完，林沐就闭上眼睛休息。他们静坐，感受阳光的温暖，唯闻齐雁北和毕寻雁窃窃私语。
少顷，士兵从厅外进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讨厌的记者。半发男自军大衣的办公室里走出，向幸存者挥手致意。
大家转身，有的起立，都看向半发男。那只异瞳猫蹲在他肩头，尾巴磨蹭其耳朵。江民现在知道猫是怎么来的了。
半发男开口，面朝记者，又是一堆套话。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看向幸存者，挨着问有没有决定。
回答和之前交流时没有区别。只是詹姆斯改了主意，要求回去，并带上杰克和另一个国际部同学的记忆。
林沐眼睛眨了一下。半发男下一个就问起她。
“我回去，带上郑雷、周老师，也就是我班主任和席校长的。”
不仅江民，其他人也发出不解的疑问声。
半发男来兴趣了。“为什么呢？”
“这是我的事。”
“啊，果然是"酷酷"小姐！”半发男面朝记者们笑着说道：“外面的人现在都这么叫你，喜欢这个外号吗？”
她的表情很微妙。联想到“裤裤小姐”这个谐音，江民笑了出来。但他的笑容没能坚持五秒，因为半发男下一个问的就是他。
“你呢？江民同学？”
他紧张地抿嘴。林沐的计策一向有效，按她的来不会有错。
“我回去，带上刘盟、罗冠宇和……”
图书馆的逃亡。
“……”
后山的生死与共。
“……”
宿舍楼顶的那一吻。
“……”
小黑屋。
“……”
储藏室的安慰。
“……”
在空教室的最后一次拥抱。
……
「你陪伴我的记忆永不消逝」
“……没了。”
半发男睁大眼睛，异瞳猫的眼珠子也跟着骨碌碌转。
“你确定没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我没忘，我永远也不会忘。”江民坚定地看着他。“现在，请带我们回去吧。”
记者们激动地拍个不停。半发男高声宣布着什么。江民发自心底地笑了，多少天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受着内心深处的惆怅，长久地叹息。林沐和迪里拜尔投来关切的目光，她们扬起嘴角，掩不住眼中忧伤。
但总归是在笑啊。
他们要回家了。
下课铃声响了，周围熙熙攘攘。
江民以臂为枕，半趴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是桌子，他的课桌。他呼了口气，水雾在其表面凝结。他有手点了点，摩擦，发出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的桌子。
耳畔充斥着同学们的聊天声。鹌鹑在督促课代表把作业收齐、丢雷哥忙着讲笑话、臧雪儿和女伴们叽叽喳喳……笑声、谈话声、吐槽声此起彼伏，汇成江民此生所听过最优美的仙乐。
回来了。
江民抬起头，光线比想象中强烈，但迅速变得柔和温暖。熟悉的身影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今天的他有何异样，更不会知道为什么他脸颊上有泪水流过。
他转头，正巧与刚睁开眼睛的社会哥对视。他茫然地眨眨眼，起身环顾周围，扯掉黑口罩，嘴巴慢慢张大。
“这……”
江民拉他坐下。“我们安全了。”他说：“一切都安全了。等会我给你解释”
他说这话时，后桌的女生投来不解的眼神，耸耸肩，继续刷她们的题。刘盟如木头人似地坐在位置上，忽然笑了，笑得干巴巴的，侧头去觅她。杰克也刚醒，捂住额头，看看手心，眉头锁紧。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围，目光和刘盟的撞上。后者朝她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微微打颤。
二爷醒得最晚，他第一件事就是抱紧自己，嘴里咕哝着祈求的话语。丢雷哥以为他在做噩梦，嘻嘻笑着去拍他的背。
都回来了。
江民心中的喜悦要冲破胸腔。而当看见窗边的那个女孩时，他不得不掐住喉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平安无事、未受玷污、还是那般天真无邪、活在欢快的梦中。
有无数件事要做。他首先让社会哥、二爷和杰克到南楼去等他。他们还是懵里懵懂的，眼神分明在怀疑这是死后的幻觉。
“这是真的。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我会给你们讲清楚的。”他把好朋友们往外边推。“在南楼等我。”
“你要做什么？”杰克问。
江民摇摇头，笑得合不拢嘴。三人稀里糊涂地往南楼去了。江民则回到座位上，颤抖地扯掉一张练习纸，唰唰写了几行字。然后他带着纸慢慢走到窗边，在她的位置前停下。
女孩正在作业本背面画小人。发觉光线被挡，抬头查看。与那双碧绿的眸子对视时，江民再也控制不住，侧过头，把纸条留给她，匆匆走开。先是小步，然后迈开步子，到走廊时，他已经开始跑了。
她会追来的。
他敢保证。
林城一中秋阳温暖，安抚着受伤者的心。当他跑到中楼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不用回头看，劫后余生的泪水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