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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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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方琼一听,便明白王放的意思, 拼命挣扎, 小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我都做,我都做, 只求留某人一条贱命,日后结草衔环……”

几个匈奴将不干了:“不成!他要拿命换什么都不给!今儿非把他脑袋砍下来不可!”

几双手挥着刀, 刀尖离方琼不过三五尺距离, 却不太敢当着大汉天子和他的随从们的面下手。

王放笑道:“我明白, 我明白。诸位看这样如何。这位方公子, 于我还有一样用处。我让他做完事以后, 嗯……不求诸位饶他, 但你们也不能直接杀他——人都绑成粽子了,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 你们都是勇猛无敌的匈奴将军,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 说出去不免丢脸, 是不是?——不如给他放了绑缚,再给一匹马,你们堂堂正正的跟他决斗。若把他杀了,我无异议;若他不巧逃了,那是你们无能……”

他话没说完, 几个匈奴将官气得脸红脖子粗,乱声道:“不可能让他逃!决斗就决斗!”

方琼眼睛溜溜的,看看这三个匈奴将官,个个都肌肉虬结,不是善茬;也知道就算给他马匹兵器,让他面对面的决斗,也未必能占丝毫便宜,多半坚持不到三个回合。

但到底是由“任人屠杀”,变成了“一线生机”。他赶紧拼命点头,叫道:“如此甚好!若是堂堂正正输在匈奴将军手下,我死而无憾!否则……否则我死也不服!”

又转向王放:“要……要我做什么?”

王放请那几个匈奴将官出去。然后蹲下,严肃说道:“要你的笔迹和文采,给刘可柔写封书信。”

方琼冷汗满脸,问:“要我……要我承认参与叛乱之事吗……”

他十分狡猾,把“巧舌如簧,策划叛乱”,随随便便地改成“参与叛乱”,自己由教唆者,摇身一变,成了凑热闹的。

若真要他写这么一封信,相当于跟刘可柔彻底撕破脸,没了任何退路。

但总比被大刀立刻砍死的好啊!

刚要点头答应,王放唇边竖一个食指,笑道:“没那么简单。你听着,我要你给刘可柔写一封书信,不仅要详细坦白你的谋划,信中还要极尽挑衅嘲笑之能,就说……嗯,就说王庭已经被你收为己有,刘可柔的地盘、军队、奴婢、珍宝、积蓄,已经都被你抢了个干净——一会儿我让人拿个清单来,你挑几样贵重的,照抄便是——另外还有……是了,刘可柔的几百个阏氏夫人,包括大阏氏卫氏,还有他的几百个姊妹、堂表姊妹、姑姨、女儿、儿媳、侄女、外甥女,已经都被你霸占入后宅……”

他越说越离谱,方琼越听越胆战心惊。

要是他真敢这么写,刘可柔怕是死也不会放过他!

就算是死了埋地里,坟头长出的草怕是也得伸出来绊他;就算他下辈子托生成条狗,大概也会天天追着他咬!

方琼急得大声道:“喂,我要真敢这么写,刘可柔也未必信啊!什么霸占了……”

王放瞧出他意图,手边抄起块抹布,迅速堵住他嘴。

要是他大嗓门,把这封信的内容传到屋外,那几个血性的匈奴人听见了,肯定第一个不干——如此污辱单于和家眷,那还了得?

王放把那破布塞得紧了些,心中嘀咕解恨:“叫你调戏阿秦。”

他天性慈善。方琼与他并无毁家之恨、杀父之仇;其人虽然可恶,但他也没有欲杀之而后快的意思。

奈何方琼作死,没了父兄和谋臣的约束,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鲁莽大胆,不计后果;可惜能耐配不上野心,自己把一条大好性命断送在了好高骛远的执念上。

愿赌服输,若真死在匈奴手里,完全不冤。

王放怜悯看他一眼,笑道:“到底答应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只能放那几位匈奴老兄进来。他们的刀倒是都挺快,应该不太疼……”

方琼眼睛血红,咬牙点头。

……

于是没到天亮,王放手里便拿到了方琼的一封亲笔书信。不论字迹、语气、用辞、还是最后面的私人印章,都是如假包换的出自方家三公子之手。

至于那信的内容……

王放检查了一下,虽然明知事不关己,但看了几行之后,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感同身受,头顶一阵发麻,被一顶顶看不见的绿帽套得喘不过气,想替刘可柔直接宰了这个姓方的。

这么一封信送到前线,刘可柔就算是神仙,也淡定不起来。多半得立刻收官退军。

朝阳初生,鸟鸣声由远而近。王放让人牵来一匹马,一张弓,一柄短刀。

他兑现诺言。只要方琼肯写信,就说服几个匈奴将官,莫要当场杀他。

而是松了他绑缚,堂堂正正地用本事决斗,让他获得一线逃脱的生机。

方琼揉着手腕,接过弓刀,手上颤抖得厉害。待要上马,抓不住马缰,还是让人扶上去的。

但还是点点头,朝王放拱手:“多……多谢。”

知道自己养尊处优,力气比不过市井杀猪的,此行大约凶多吉少,再求饶也没用。

他向后悄悄看,握紧缰绳,决心不战而跑,直接奔向北方大漠。

几个匈奴将官自然也防着他这一招。商议一阵,选出一个最健硕高大、武艺最精熟的,也抄了弓,飞跨上马,粗声道:“请吧!”

王放没兴趣观看比武的结果。带着白起和一行人,慢慢踱回驿馆营地。

巡逻的部队已经换了一拨。牛羊马匹的叫声此起彼伏,早起的军兵奴婢来回忙碌,火灶烧起来,袅袅炊烟融入高空。

他向人悄声一打听,得知阿父已经晨起,正在客帐里吃早饭。

他赶紧截住侍从,接过食盒托盘,小步趋入帐子,跪在阿父脚边,食物放在几案上,规规矩矩地端起来,笑道:“孩儿服侍阿父用膳。”

老王有点感动。在匈奴这几年,一向是无人伺候的;就算是以前在白水营,这孩子天天叛逆,端茶送水虽然时常有,但晨昏定省能省则省,从没这么客气过。

叹口气,笑道:“可算是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王放难为情,笑道:“在外头吃一圈苦,才知真情可贵。阿父虽非我亲父,但救我养我,教我训我,恩比山重。这几年里,我纵想尽孝,也无机会。以后让我慢慢补偿阿父便是。”

东海先生见他语意诚挚,不禁略有心酸。

原本是他抛家弃子,这几年过得浑噩快乐,甚少忧心俗事。害得小十九没人管没人疼,也赖他自己心大。

孩子却全然不记恨,还当他是那个全知全能、有求必应的阿父,甚至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不知是不是因为娶了亲的缘故。

他端盏热牛乳喝了,再叹气,这回有点落寞:“如今你寻回身份,也该认祖归宗,别阿父阿父的叫,让人听了,不是有损国体?”

王放不干,双目盛满委屈,小声道:“认祖归宗可以,但……但以前那个骄奢淫逸荒淫无道的先帝,我管他叫阿父,我还嫌丢脸呢!”

东海先生呛了一大口牛乳,哭笑不得,倒也知道那先帝的德性,没法昧着良心纠正他的话。

王放忽然小声问:“阿父,若当年你知道我的家世身份,你还收留我吗?”

“那当然。”随便点点头,然后才想起来解释:“难道把你送回宫吗?”

王放嗤笑:“是了,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当然是留在家里逗闷解颐。阿父自有家业田产,又不缺那几个赏钱。”

东海先生白他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字“幼稚”。

“赏钱?你以为人家会谢我?我若平白给他们送去个争夺储君的皇子,怕是你还没给抱进宫,就得让人给弄死。我还指望赏钱?不让人杀了灭口就谢天谢地。”

王放噤然。阿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水到渠成,可见当年坐镇皇宫的,都是些什么人。

也亏得汉室衰败得迅速。待到他进驻宫城,玩的那些“勾心斗角”“诡计多端”,相比之下,都成了仁慈博爱的过家家。

王放慢慢掰碎盘中的乳饼,侍候阿父吃了半张饼,又要盛汤,东海先生摆摆手,拒绝了。

年纪大了,食欲减退,不如以前那样耽于口腹之欲。

就着王放递来的手巾擦擦手,起身往他那宝贝仓库里去了,进行日常检查。

王放默默跟在他身边。出了帐子,杂人齐齐行礼。

东海先生恍若不见,将那贮满羊皮纸的书库巡视一遍,忽然出神片刻,回头说道:“这下我的东西全暴露了,怎么办?”

王放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跟自己商量。

他立刻回到执掌三军的领袖状态:“阿父,非我泼你冷水,但你在匈奴王庭,怕是没法再隐姓埋名的平安待下去了,不如借机亮出身份……”

身边“嗯”一声。东海先生也好奇,熊孩子成长几年,能说出什么精辟见解来。

“阿父,我昨晚想了一夜,最好我还是赶紧动身南归,不然东郡那些兵马的动向,我无从得知,总是心中没底……”

他将自己那些想法计划细细说了,又道:“阿父若能帮忙主持王庭这边的事务,孩儿感激不尽。如此一来,我名正言顺地先把阿秦带走,你也不用强人所难的跟她演戏……”

东海先生松口气,“快走快走。”

王放如释重负地一笑,又觉颇不是滋味。这赶人的语气,合着他今天白孝顺了。

东海先生忽然又想起什么,瞅瞅四周没人,低声问他:“对了,你昨日跟我说,阿秦有个流落在外的亲戚——姨母什么的?”

王放立刻道:“舅母。”

“你派点精细的人,说清那舅母形貌,让他们到民间去寻。寻到了,回报给我。”

王放眼一亮,咽回了一串疑问的话。

阿父所言,必有道理,也不用他刨根问底。于是点点头,“我这就去办。”

他出了仓库,叫来几个将官亲随,刚把这事吩咐下去,东海先生追出来:“等等。”

东海先生觉得自己有点上年纪,反应变慢,跟着这孩子的思路天马行空,差点被带坑里去。

“我可以帮你在这儿收拾。但——你有多大把握,那刘可柔能立刻回兵?他若在外传个军令,发个檄文什么的,遥遥指挥,让他的匈奴部众坚决与你为敌,咱们这点兵马,可吃不下。”

王放不好意思笑笑:“……这个阿父不必担忧。我已让方琼给刘可柔写了一封极尽挑衅羞辱的信……”

那信的原件已被火速送走,让人抄了副本,拿出来。东海先生一看,眉头皱成风干豆腐皮。

“胡闹,胡闹!这么无礼的措辞,谁教你的?君子风范呢?帝王气度呢?”

王放低头挨训,嗫嚅道:“又不是我写的……署了方琼的名……几句点睛之笔还是他想的呢……”

东海先生批评几句,忽然道:“……不过倒别出心裁,这下不愁他不回来自投罗网,嘿嘿。”

王放嘻嘻一笑,就知道阿父肯定对此持欣赏态度。

“阿父还有什么要安排的?”

东海先生放下几卷羊皮纸,目光回到他身上,等了一刻,没等到他话,才反问:“你说呢?还差什么?”

这孩子到底经验浅,安排了一堆事儿,最关键的环节给忘了。

王放立刻察觉到阿父的意思,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一时间想不出有何事不妥。

身边几个胆大的将官轻声耳语:“兵权!陛下,你不能光派事儿,不给兵权啊。”

那一千兵马,认识东海先生的大约只有半数;就算他们认识,他无官一身轻,有几个能把老王当根葱?

王放全身一凛,才意识到,自己怕是“任人唯亲”了。

自己清楚阿父的能耐,可别人不一定知道。

他解下腰间玉具剑,正色道:“击刹营暂且未制虎符,但凭此剑,便可调动。”

他出让了兵权还不够,忽而又兴致勃勃地说:“阿父,单有兵权,你还不够威风。我再给你——”

他拉着东海先生就往外跑,跑到汉军装辎重的驿馆库房里,让人打开一个个箱子,像小孩子炫耀自己攒的宝贝——锦袍、宝剑、玉佩、冠巾——全是汉宫里带出来的贵重货。这还是他几次三番重申要“轻装前进”之后,随从们精挑细选,所带来的少部分礼仪用具。

“这些都给你。阿父,我封你做王公,拜你做丞相,开府仪同三司,加九锡,普天之下,人人皆知你是我父,人人听你号令,不得有违。”

他这话说得随意,然而面色神态却一点不随意,眉眼凝重,嘴角绷得紧紧,显出果毅决断来。

东海先生猝不及防:“……我?”

王放开心一笑:“是啊。我原先的丞相弄权叛国,现在相位空悬,别人早就劝我寻个可靠的丞相,我本不愿自找麻烦,但我知道,你不会负我,也不会负这个位子。你放心,孩儿不敢指使你做这做那,也知道阿父不爱虚名,只是这虚名,有时候却是用途广泛……”

他一番话,说得旁边几个军校兵将都愣住了,随后人人大喜。

“可不是!陛下的义父做丞相,那是实至名归!”

“相父相父,丞相就是父嘛!”

“咱们这边也该有个丞相,否则卞巨每每自称丞相,说他如何尽忠报国,膈应死人!——这回直接让他废成庶人!看他还得意个鬼!”

“王先生器宇轩昂,面相不凡,当初小人看了第一眼,便知是公卿之命,果然啊果然,陛下英□□眼……”

东海先生想笑笑不出,一脸的询问之情,看看众人,仿佛在问:这孩子当皇帝之后,每天过得这么随心所欲?

王放轻轻拉他手,笑道:“你放心,我坐上这虚位以来,已经封了一大堆功臣,没一个是按正常礼节来的,到现在也无人说闲话。大伙心里都有杆秤,知道怎样算作有利于大局。不过还要提前告知你,食邑薪俸什么的,以后再商量。孩儿眼下实在囊中羞涩,手里的私人资财并不太多……”

他满怀希望,“阿父?”

东海先生无奈,轻轻扯自己胡子。

他活了五十年,从小到大听到的历任“丞相”,无一不是公卿世家、富贵显赫、门客如鲫、驷马高车。

谁能想到,这么一顶珠光宝气的大高帽,被他的熊孩子随手一丢,毫无防备地砸他一脸。

他忽然觉得,陪小十九玩玩也不错。

王放察言观色,见阿父神色并无恼意,凑他耳边,轻声再补一句:“况且,你有了身份爵位,才好在阿昭身后撑腰啊。”

老王老脸一红,咳嗽两声,接过短剑。

四面齐声欢呼。随行的太史笔走龙蛇,迅速把这历史性的一幕记录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又敲我了,说五一又有日万活动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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