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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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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之前, 王放得知自己被卞巨泼了一身脏水, “宫闱秘事”成了市井谈资, 当机立断, 让人通知罗敷, 让她想办法路上耽搁一下, 莫要贸然回来, 闯入风口浪尖。

可眼下十几天过去了,她就算再拖,就算每天吃吃睡睡, 走走停停,怎么也快到了吧。

他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就是坐实了谣言里的种种。但他实在是忍不住。头脑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她, 简直要闷到爆裂。单是说出一个“想”字, 一时间便觉轻松许多。

樊七这个闷葫芦口风紧得很,且已知道阿秦的许多底细, 有些事不必瞒着, 不然就是给她看笑话。

红着脸说完, 偷看樊七表情, 自己心虚, 总觉得她得立刻嘲笑。

樊七却十分认真地问:“想念谁?”

王放:“……你猜。”

“没兴趣。”

这人简直无趣到家。王放认栽, 也赌气闭嘴。

樊七却忽然有些话多,给他调了一碗药,冷不丁道:“陛下, 有件事求。”

她说话常省略主语, 不像别人似的,生怕不敬,一定要完完整整地说:“臣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而她总是直入主题,有种“爱答应答应,不答应拉倒”的意思。

王放接过药吃了,知恩图报,忙道:“你说。”

“卞公的遗体,下葬之前,请容我检查一下。”

她说完,顿一顿,看了看面前少年的表情,不解道:“药很苦吗?”

怎么他一副恶心巴拉的神色?

王放抚摸胸口,尽量不去深想,心里默诵国策尚书过秦论,可嘴上还是很诚实地忍不住问:“要……要如何检查?”

樊七这才明白他恶心什么,无所谓地笑一笑,道:“我师傅带着我,研习这种疑难杂症很多年,苦于无机会下手实践。你允我这一次,以后说不定会救很多人。”

王放点点头,笑道:“那倒是给卞公积德了。嗯,挑个没人的地方……别太粗暴……”

“我是治病的,又不是杀猪的。”

王放手有点发颤,小心把药喝光,又猛然想起一事,打个哆嗦。

“神医,我也跟你商量个事儿。哪日我要是驾鹤西去了,你千万给个面子,别……别……”

樊七忍不住一个小小的笑,十分认真地说:“臣幼时生过大病,难以高寿,而据我观察,陛下体质康健,若小心保养,避免横死,应当能比我晚死,请勿忧心。”

王放:“……那你不收徒弟了?”

一句话说出来,也觉好笑。

他是怎么了,跟个怪胎谈笑风生,谈了半天生生死死?

不过想到死,又想到卞巨最后的容貌,他做不到像樊七那样无动于衷,还是心有感触。

他的胡思乱想无边无际,突然眼一亮,小心翼翼地说:“诶,神医,我、我突然有个想法……”

“何事?”

王放轻声问:“我听说古代的医书里,记载得有假死之药……秦夫人……”

一提阿秦,这阵子他生病,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满心想的是如何跟她合理合法地谈情说爱。不知怎的,思绪拐弯,就想到以前书上读过的“死遁”了。

要是作为“主公夫人”的阿秦消失,然后出现在城外某个隐蔽角落,他带着她远走高飞……

那就是灵丹妙药,药到病除,他立刻就可以跳起来收拾行李。

眼下好容易有机会跟神医独处,忙不迭咨询一二。

樊七没兴趣对别人进行道德审判。又没额外的诊费拿。

头也不抬,“假的,庸医骗人的。没这种药。”

王放被噎在当场,茫然点点头。

樊七再冷笑:“再说,你以为秦夫人乐意陪你死遁?她在你们军中,有钱帛有兵马,有人替她卖命,有人对她尊敬爱戴,她凭什么抛下这些跟你走?”

王放噤然,苦笑道:“我也就想想而已。”

虽然阿秦不是留恋富贵权势的人,但真要让她抛下所有认识的伙伴,以及这几年积攒下的一切心血,一无所有重新开始……

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他十九郎头一个心疼。

反正“假死药”也是骗人,这念头就算丢下了。他挣扎起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秦在何处?我……我要见她。”

“秦夫人上午到的,和另外一个怀孕的夫人一起进的城,让人迎进馆驿了。那个怀孕的夫人旅途劳顿,似有些胎气不稳,秦夫人便请我一并照看。陛下若见秦夫人,还请跟她说一下,我并不擅妇科,她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后面的话王放已经听不下去了,苍白的脸上涌出红霞,脱口道:“她回来了!她……没来看我?”

樊七悄悄收回面前几个易碎的药瓶,尽可能平静地答:“来过,让我挡出去了。不想让你情绪波动太大。”

王放气得猛拍床沿,“不行,我要她……”

哗啦一声,一个漏网之鱼的小药瓶被他震到地上,塞子崩开,漫出一股奇香。

那香气不知有何奇效,他一闻之下,全身暖洋洋的沉重,又沉沉睡过去了。

依稀听得樊七愤而起身,扬长而去。

*

王放一日昏睡十个时辰,半数时间都在做梦。

忽然又梦见身边有人。一双微凉滑腻的手,轻轻抚他脸颊。

他一把捉住,凭那手的轮廓认出是谁,闭着眼叫出:“阿姊!”

面前一声抽抽鼻子,声音带笑:“旁人说的你好像病入膏肓了呢,这不是手上挺有力气的?”

果然是她的声音!王放用力睁眼,只见黑发掩映下一双妙目,小小的尖鼻头在他眼前晃。她深深低下头,露出乌油油的玉簪发髻来。

她穿的还是厚实的双层苎麻襦裙,袖口蒙尘,显是刚从北地赶来,没来得及换轻薄春衫。裙摆绣淡绿的葡萄藤纹,被膝盖上双手按得起伏有致。

王放笑道:“怎么樊大夫让你进来了?”

罗敷抿嘴笑:“她心疼自己的药罐子,怕被你再摔几个。”

王放大笑,用力一拉,想把她拉进怀里。可惜手上力气有限,她轻轻一挣。

“别闹!外面都是人!我就是来看望一下……”

王放喘息固执道:“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文治武功,安邦定国,没人管的着……”

罗敷凄然,看着他潮红的脸,心想这是还糊涂着呢。

忽然手上又是一紧,她没防备,“啊”了一声,终于让他扯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往外爬。

王放还没脸没皮地嘟囔:“反正天下人都已知道了,遮遮掩掩的给谁看,白担这虚名儿……”

病痛让人偏执。他又是惯会装疯卖傻的,趁着意志薄弱,干脆爽快地一书胸臆,还能吃豆腐。

“阿姊,你别走……”

“别,你听我说,你阿父……”

“阿父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回头下个旨,敢议论咱们的都砍头……”

他还在糊里糊涂的吹牛,突然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十九郎,主公一会儿来看你……”

来的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完,吱呀一声,已经把门推开了。

门外一群人,都是老朋友,淳于通、颜美、曾高、龚节、张良白起、韩燕赵黑,甚至还有吊个胳膊的糜幸……

大家听说他病势好转,兴高采烈地来探望,门一开,都觉得眼睛疼。

王放死乞白赖,把秦夫人往怀里拽呢!

“……”

半天,才有人想起来该干什么。淳于通赶紧上去拉他。

“十九郎,烧糊涂了?”

这是给他个台阶下。

谁知王放丝毫不领情,倨傲一眼,小臂从袖子里滑出,固执拽着她戴玉镯的手腕不放,语无伦次道:“没糊涂!我就要她陪我!阿父呢?我这就去见阿父……”

他挣扎想起来,但多日未下床,腿脚无力,折腾两下,众人见了,终于有理由一拥而上,把他按回床上。

“清醒点儿!你知不知道……”

曾高忽然余光一闪,大步回门边。

负责记录国家大事的太史令耳后夹笔,脖子伸长,一双眼珠子几欲脱缰,巴巴地往里凑。

曾高伸手推他腰,毫不客气给推搡出去。颜美砰的一声关了门。

“这儿没你事儿啊。”

毕竟护短,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可怜秦夫人,被突如其来的“骚扰”慌得不知所措,大肆挣扎显得不雅,投怀送抱又绝无可能,面如赤霞,转身向内,谁都不敢看。

张良和白起对看一眼,同情地评论道:“我就说嘛,瞒不住的。”

糜幸捂着眼,蹲在角落里自语:“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陛下不能自暴自弃……”

赵黑:“阿秦……”

龚节是半途入伙的,对“主公”没什么感情,此时一副看热闹样,跟众人抛眼色,那意思是,我早就瞧出来了。

更多人大眼瞪小眼,一句话说不出。看他的眼神都挺复杂。倘若目光能入菜,屋子里这一锅菜,酸甜苦辣咸,实在是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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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伙都不是木头人,早在邯郸经营田庄的时期,就有人察觉十九郎似乎对主母殷勤过甚。譬如那日方琼带人前来耀武扬威,十九郎误以为主母自伤流血,失态扑过去大哭,可谓万众瞩目。

但没人愿意特地往某些方面去想。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引人注意的把柄。若说十九郎落花有意,主母对他可一直是冷淡居多。今日这辣眼一幕,让人猛一看,也像是混小子用强逼迫,女郎像是不太情愿的。

现在主公都回归了,十九郎也成长不少,按理说他该收敛点儿,不至于如此胆肥。

马上有人想到:“我去请主公过来!”

言外之意,熊孩子欠教训。趁着太史令不在,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解决。

还没等大伙反应,门忽然又开了。

这回奔进来的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民妇,垂着个花白锥髻,裙子底下鼓鼓囊囊,想是腿脚风湿,缠着厚厚护膝。

她谁都没看,目中无人地直接冲罗敷跑去,抱着她就开始哭嚎:“阿秦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呜呜呜……”

哭声极大嗓门,抑扬顿挫,九曲十八弯。

她身边紧挨着一个怯生生的大脑袋小孩,托着两腮不说话,似乎是她的儿子。

众人都被震住了,眼神询问:这妇人谁?

罗敷也错愕半晌,随后轻声叫出来:“……舅母?阿弟?”

众人哗然。都听说主母秦夫人确实似乎有个舅母,也知道出身不高,谁知却是这么个粗俗的市井民妇!

更不解的是,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谁放进来的?

刚要发问,外头一声清脆通报:“主公且至!”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大伙赶紧让开。

心糙的寻思待会怎么拉架劝架,别让十九郎挨太狠的揍;心细的暗自后悔,刚才不该闹出这么大动静。

东海先生却没留意众人脸色,径直朝张柴氏走过去,叫道:“阿嫂,有话好说!”

众人哗然。有那想象力丰富的,突然联想:不会这位阿嫂,才是“新欢”吧?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这想法烂在肚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东海先生笑道:“亲家,跑那么快作甚,我还会慢待你不成?”

众人这才明了。亲家!

所以这民妇果然是夫人的长辈亲人!

只有王放迷迷糊糊的,觉得十分不妙。

阿父在搞什么鬼!居然把她的财迷舅母都找来了,不会是……假戏真做,真想把阿秦聘过来吧?

莫名其妙的不止他一人。赵黑也张口欲言,吞吞吐吐说:“张阿婶,你怎么会是……”

当年来聘阿秦的,不是那个纨绔公子方琼吗?要说是亲家,也该是方家啊!

张柴氏瞪他一眼,打断赵黑的话,“……怎么不是!那聘金的数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素绢二十匹,精米五十斛,黄金三斤,这些还只是第一波;人家答应了,等阿秦过门,还有礼物相赠呢!我是阿秦的舅母,这些事怎么可能不记得……”

张柴氏一张嘴开了又合,配着手舞足蹈的手势,正朝东海先生喷唾沫星子,说得带劲。

“唉,可惜贵人多忘事,这第二批礼啊,翘首盼到现在,也没人给送来……日子苦啊……我日夜担忧,只怕阿秦让人给骗了去……”

东海先生脸色有点僵硬,似乎是想骂人,又像是在忍笑。

“所以亲家确是收了聘金的?”

张柴氏一拍大腿,“是啊!我记得真真儿的!亲家是个富贵有钱的大族,姓……姓……”

她似是回忆,嘴唇上下开合几次,一会儿牙在外,一会儿牙在里,运了几次气,最后道:“姓王嘛!是个贵人!”

王放耳边嗡的一下,被无数疑问砸得晕头转向。笑容消失,不自觉张开嘴,咂摸出空气中的槐花甜味来。

他用力撑起半个身子,给自己找了个清楚的看戏位置。

偷偷看罗敷,她也颇有忸怩赧然。但显然已经有所准备。

王放乐了。自己这块墨果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跟谁相处久了,谁都能学会一身胡闹的本事。阿秦如此,阿父也不能免俗。

他本以为,自己生病垮了几日,阿父代劳俗务,不知会是如何疲惫劳心。

可这几日下来,东海先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简直回到了当初在白水营时“说走就走”的那种精神头。

说也奇怪,当一个人埋首太玄,和这个喧嚣吵闹的世界脱节,看似清静淡然,实际上时光如梭,转眼便是经年。

可一旦忙碌起来,被时间的鞭子催着脚后跟,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反而压榨出久违的活力,没时间计算自己的年龄。

寂寞荒野上生出繁复的楼阁,落灰的丝竹管乐被小心拾起,重新奏出热闹的调子。

王放欣慰而笑,暂时忘了头顶一口大锅。

东海先生不动声色地悄悄瞥一眼大伙神情,静静听完张柴氏的陈述,痛心疾首道:“当初我听说,邯郸南郊有秦女,勤劳聪慧,善良贤淑,有意将她聘为儿妇,谁知聘金刚下,我就阴差阳错滞留匈奴,后来把这事也快忘了。怎么,这位张大嫂,你不会一直听错,以为我是要把女郎聘给我自己吧?”

周围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张柴氏不太敢看他,嗫嚅道:“这个……我当时确未听清,但……但那媒人确实承诺,阿秦入府,吃香喝辣,侍候的是王侯公卿,日后飞黄腾达……记不太清,但这种人家,肯定是娶去做小,夫郎怎可能是小儿郎,肯定是年纪大些的嘛!”

她这么一说,白水营的伙伴不高兴了。有人悄悄说:“听她这口气,把甥女送去做婢妾,她还挺自豪?”

颜美叫道:“我家主公既非王侯,也非公卿,更不会随便到城外去聘小妾!”

张柴氏忙点头哈腰:“那就是我记错了,记错了……”

那见风使舵的口气,恰似当日被王放信口开河,骗买了织机时的模样。王放忍不住扑哧一笑。

张柴氏这才见到病榻上的小公子,微微眯眼,似乎觉得眼熟。

“咦,这个是……这个是……”

张览突然叫起来:“是那天那个算命先生嘛!”

满堂哄笑。这称呼倒挺贴切,十九郎若打扮打扮,上街算命,说不定真能赚个盆满钵满。

小孩子乱讲话没人在意。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张柴氏身上。

其实也早就有人看出来了,“主公”东海先生这一路上风风雨雨的过来,跟秦夫人见了几面,互相客气得如同陌生人,哪像久别重逢的老夫老妻样儿。

心中各样猜测,只是没说。

只是今日忽然目睹“丑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对这个火烧眉毛的危机表个态。

于是众人相对无言,听张柴氏前言不搭后语地叙述了一段往事,似乎弄明白了。

张良大大咧咧叫出来:“这位本家大嫂,你的意思是说,老王先生当时是想给十九郎聘新妇,可是你满心想着什么富贵,慌里慌张听错了,只听了个'王氏',然后自以为然,觉得是聘给老王先生做妾。”

张柴氏略微不好意思,道:“我上了年纪,确实记性不佳,不过……不过那媒人也没说清楚嘛……”

众人简直要摔杯子,“媒人没说清楚,你不会问?”

张柴氏大言不惭:“我才不问。阿秦嫁给年纪大的人不吃亏,若嫁了小的,不还要看舅姑脸色?她脾气又不好,谁来包容?我这是为了她好!我跟阿秦说时,便说的是嫁老先生,她也没摇头啊。”

众人气得发笑,暗地里评价:“愚昧!”“自私!”“自以为是!”“目光短浅!”

东海先生坐在上首,一言未发,笑眯眯地任凭众人猜测,还原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真相”。

赵黑急得满头大汗,轻声提醒:“阿婶,当年可不是这样……不是姓王……”

张柴氏双眼瞪得溜圆,看鬼似的看他,直接“呸!”

把他啐安静了。

斩钉截铁摇头道:“当然是姓王!我怎么会记错呢!”

赵黑大怒,待要再说什么,张柴氏忽然换了脸色,把赵黑拽过来,低声哀求:“阿黑,你不管知道多少,可千万别戳穿。那个阔气老先生承诺了一大笔钱呢!--回头我分你一成……不,一成五!”

……

张柴氏近年来生活艰辛,搬离冀州之后,一直在青、并、兖几州辗转搬家讨生活,连自己母子俩吃饭都成问题,更没钱给小懒蛋读书上学,白瞎了当初那个“算命先生”对于“此儿日后必将大有作为”的预言。

而后,忽然有官兵找上她家,一没催税,二没捉人,而是把她带到兖州,一个渊渟岳峙的老先生面前。听得旁人管那老先生叫“主公”“丞相”。

张柴氏当即腿软了,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东海先生问了几句,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阿秦从出生到长大,从她小时候尿过几次裤子,到跟邻居打过几次架,后来怎么大逆不道跟人“私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抖落了个底儿掉。

东海先生笑了半天,问她愿不愿意配合演个戏,许诺她黄金百两。

张柴氏不敢相信,看看东海先生的衣着打扮,再三确认:“是一百两?六斤有余?”

对面的优雅老先生点点头。

张柴氏对于“演戏”的内容问也没问,也不管自己在这戏里要唱的是什么角色,第一反应,立刻道:“先立字据。”

旁边数十侍从都掩口偷笑。

张柴氏不为所动,坚持看到东海先生的大印盖在帛上,至于上头密密麻麻的字,写的什么,倒无所谓。

反正有印,那印又是他随身带的,往后他便不敢抵赖食言。

东海先生点头,“没错。只要阿嫂随我去一趟东郡,在众人面前,说……嗯,说……”

他心算片刻,道:“说六句假话,便足够了。但务必要说得以假乱真。”

张柴氏扑通坐地上了,掰掰手指,“一句话一斤黄金?”

东海先生觉得这个算法也算清奇,笑着点头。

张柴氏激动得泪眼婆娑,暗道老天开眼。

自己虽然青年丧夫,守寡艰辛,守着儿子吃糠咽菜,如今却也时来运转,撞上财运了!

猛然想起,当年在邯郸家里,遇上的那个年轻神秘的“算命先生”,他可不是信誓旦旦地语言,只要自己如何如何,财运就会不请自来么?

真准啊!

黄金百两,就算自己撇了洗衣的活计,从此在家里享清福,每天给懒蛋买一斤肉、三个蛋,一个月打二两蜂蜜,三斤灯油,一年做十件新衣裳,再换个大宅子,买三五婢仆--这大约也只用个零头吧!

剩下的,给懒蛋攒着,做他日后娶妻的聘金。懒蛋小门小户穷人庶民,自然不敢奢望高攀世家女郎。但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衰败贵族家里,为着巨额聘礼,肯将女儿下嫁白身庶民的,也不是没有哇!

--就这么办。回头给懒蛋找个年龄相仿的世家女郎,最好是家世显赫如韩夫人一族。将来过门之后,多半还能巧手纺织,补贴家用,像过去阿秦一样呢。

这才想到阿秦。张柴氏忿忿地想,谁让这不孝顺的孩子不听大人话,非要弃家私奔,那也别怪她一碗水端不平,以后她跟懒蛋享福,没她的份,哼!

就算阿秦日后哭天喊地的找回家,也不理她!钱都留给懒蛋花!

就这么办!

短短片刻工夫,张柴氏已经神驰千里,连懒蛋将来的重孙子小名都想好了。

猛然听得旁边侍从一声不耐烦的追问:“所以阿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张柴氏猛然回到现实,立刻问:“能多说几句假话吗--比如十句,凑个整儿?”

……

一百两黄金到手,张柴氏哪里还管别的,心甘情愿撒这个弥天大谎,把“儿妇变主母”的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她生怕编的故事不被人相信,自己夜夜起来排练,还把懒蛋拉起来,让他做听众,指出何处有瑕疵,何处有漏洞,何处添油加醋太过,让人笑话。

至于当初那下聘的人家,到底是姓王还是姓方……

对她来说,金钱是最好的失忆灵药。本来就是健忘的性子,排演几次之后,自己都相信自己说的,反倒把当初真正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见赵黑要揭她老底儿,张柴氏急赤白脸地赶紧打断:“你个莽汉莫要乱说!莫非你当时在场不成?我老实本分一个寡妇,难道会说假话?”

赵黑:“……”

他近来颇受磨砺,也知道言多必失,总算是觉出来今日水深,不说话了。

王放淡泊名利,对于人竟而能财迷到如此地步,他无法理解,只能表示尊重。

同时暗地偷笑。阿父果然眼光毒辣,惯会识人软肋。自己还有许多可学。

再看阿秦,平日里多么嫉恶如仇,惯斥一切不平之事。此时却也乖乖地一言不发,大约也早就跟阿父通气,串通好了“演戏”。

……

张柴氏口若悬河地“招供”完毕,擦擦汗,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不管身边闲言碎语,搂着儿子,专心盘算晚上给他做猪肉脯还是鱼肉羹。

嗡嗡人声此起彼伏。

张览眨巴大眼睛,欲言又止。在他小小的记忆中,也觉得阿母说的似是而非,并非完全准确。但张柴氏一瞪他,他噤若寒蝉,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东海先生略显尴尬,咳了一声,总结道:“大家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吾殊无娶亲经验,实在不知,少说一句话,竟能让人误解成这样……”

鼎沸的人声安静下来,众人一副吃了苦黄连的表情,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只有张良白起兴高采烈,还在小声议论。

他俩这几日甚忙。张良参加东郡围城,培养了一批忠实的小弟手下,战功卓越,连连晋升;白起远赴王庭,为争取匈奴的同盟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最显赫的一件大功,便是在东海先生后脑勺敲了一下。

两人重逢,天天向对方吹嘘自己经历特殊,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终于有点嫌腻。

此时骤然有新鲜热闹可看,两人神清气爽,热忱非凡。

“……所以事情很明了。老王原本打算给小王下聘娶妇,谁知因着言语上沟通不畅,误让秦家以为是把女郎许配了老王,以为就此能跟着王侯公卿吃香喝辣,因此一口答应。”

“没错!丝绸夫人被人误导,虽未过门,但误把老王当做夫君了。”

“所以才会在我们面前,管那个小王叫儿子--我就说,她那么年轻美貌,怎么会愿意随便认人当儿子……”

“恕我直言,夫人确实和小王更加般配些,虽然小王的后宫美人有点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都居心叵测地用汉话交流,不太像是语言练习,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若在平时,早有人开玩笑地把他俩骂消停了。

但今日,没人说话,大家都愣呆呆地咀嚼着方才那些匪夷所思的讯息。

离奇归离奇,却也挑不出太大毛病。许多陈年细节又已经被忘了个干净,一没证人二没证物,如何核对?

如此一来,阿秦成了名正言顺的王家新妇,并非无干闲人。她过去在白水营的贵为“主母”,领导大军,也不能说是欺瞒诈骗。

虽然依旧有些丢人现眼吧……

但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自圆其说的解决办法。

王放既惭愧,又感激。阿父为了给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亲身出演,把自己的睿智名声也给搭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烂摊子因何而起,还不是他老人家不辞而别。怪不到他十九郎头上。

他忽然背后一颤,感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阿秦是撇清了,可他“觊觎继母”--哪怕只是臆想中的继母--这臭名声板上钉钉。

王放心思转的飞快,咬咬嘴唇,忽然无限委屈,拽过不知谁的衣袖,擦擦眼角。

“都看我做什么?--阿父失踪之前曾跟我说,已给我看好了一家姓秦的新妇,刚刚下聘,等我长大些,即便迎娶……”

他撒谎不打草稿,再揉揉眼睛,控诉道:“可后来我见到了秦家阿姊,她却口口声声说什么,是聘给我阿父的--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弄错了,阿父怎么可能聘一个不……”

他突然卡壳。看到旁边罗敷依旧垂首,睫毛却剧烈抖动一下。

王放悬崖勒马,把“不识字的女郎”几个字给咽了回去。

阿秦确实曾不识字,但这个漏洞,不是早就被他俩辛苦遮掩过去了?

吹牛不打草稿,果然容易掉坑。

他定定神,不动神色地带转话题:“总之,这事情本很好解决:去找阿父当面问清楚就行了。可惜当时阿父已经失踪数年,当年找的媒人也不知是哪家的,根本无从询问,更没人张罗给我沉冤洗雪。我只好跟阿秦约定,她爱当主母便当,等以后找到阿父,自然真相大白……”

罗敷红着脸,委委屈屈地一点头,表示认可他这个即兴编出来的故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约莫都有两个小人打架,谁也说服不来谁。

淳于通忽然道:“可是……可是夫人你不是、明明……那个,提过跟主公……”

明明提过曾跟主公一块儿生活,并且摆出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这才让大伙深信不疑的啊!

这话别人问出来还好,淳于通问出来,王放理直气壮地答:“当然是我们告诉她的了!淳于阿叔,你不记得,当初你以为阿父在外遇难,上门来论理,都掏刀子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只好求阿秦编几个跟阿父吃饭喝茶的细节,让你安心罢了!--你问'我们'都是谁?我算一个,反正白水营里,也早有人看出阿秦并非主公夫人,瞒着你罢了,怕挨你刀子……”

淳于通惕然心惊,脱口问:“什么叫'你们'?难道还有别人……”

“没错。还有我。”

平地一声起惊雷,不少人这才发现,谯平安安静静倚在角落,方才始终一言未发。

他也没跟着大惊小怪,也没跟着咋咋呼呼,直到现在,才发了第一句言。

东郡城破,白水营部队扬长进城,他原本没打算腆着脸回去认亲。

但战后收拾残局、安抚百姓、以及清理府库,恢复市肆--这些都需要熟悉东郡政务的人来辅佐进行。

降卒降官毕竟不可靠,自身水平也参差不齐。谯平还是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大伙对他,感情颇为复杂,却也不太恨。

谯平为卞巨之臣,虽然曾备受重用,但卞巨也懂得合理利用手下谋臣的长处。

像谯平这种读书海量,却不曾勾心斗角的单纯智囊,给卞公的建言献策,也大多仅限于税收、蚕桑、民生、法令之类,鲜少阴谋害人。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但很多时候,那“良禽”也并非完全自愿自主,甚至很可能是被赶上架的鸭子。

想想他也可怜,最后居然落得差点让卞巨谋害的下场。再想想自己,跟着十九郎,苦是苦点,起码不用担心让人背后捅刀子。

大伙心意顿平,拉他一起去饮酒。

……

但谯平此后事事低调,鲜少发表自身职责以外的言论。

此时忽然开口,连王放都吓一跳。

“没错。我曾怀疑夫人并未与主公共同生活过,也曾盘问出些许漏洞。但后来方琼前来发难,我随后离开邯郸,此事不了了之。”

都知道他是为何“随后离开邯郸”的。王放低头,深表歉意。

东海先生咳嗽一声,终结了这场无聊的争执。

“你们谁都没错,错在我不该不辞而别,让大伙心焦。”

一顶大锅被甩来甩去,最后又重新扣在老王头上。他泰然自若,似乎并没觉得那锅有多沉。

白起忽然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岔气。

“所以……所以丝绸夫人自以为是老王的夫人,因此主动行使主母的职责,忙忙碌碌这么久,人都累瘦一圈?简直太伟大,太可怜了,哈哈……”

张良幸灾乐祸地分析:“俄狄浦斯却不明真相,只把她当自己的未婚妻,他年轻冲动,自然不免……情感外露。”

白起忽然一拍大腿,煞有介事的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在白马寺头一次见面,离开时,他想拉丝绸夫人的手,但却让夫人避开了。”

对于这个新近补充的细节,白水营的各位资深旧友,如同被连灌陈醋,捂着胸口皱着眉,尽管一肚子话,却都觉得自己不该出声。

王放咬牙,不知是该拱手感谢,还是该扬手打人。

心中天人交战,脑海里发了十万大汉雄兵,兵发罗马,屠城灭国。

然后深吸口气,十分爽快地认下了桩罪,“没错,阿秦虽然对自己身份有疑,但一直坚持大局为重,等寻到阿父,得他首肯,再跟我谈婚论嫁。是我心急,耐不住性子,老去招她。”

说话说得垂头丧气,一副悔不当初的回头浪子形象。再咳嗽两声,表明自己病势沉重,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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