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穿心
地下阶梯的两侧亮着幽暗的烛火，转过弯，阶梯的尽头透出明亮的火光，豁然开朗。
“当真让人头疼——”是长荷的声音。
羽阙和三愿跃下最后的阶梯，顿住步子，羽阙抬眼望去，倏尔一怔。
长荷身后，偌大的密室里用血画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方形中同样用血绘就了看不懂的纹路，所有血纹朝方形的正中心汇聚而去，那正中心摆着的，正是涂满了血纹的三生晷晷芯，晷芯的正上方，羽瑾城被锁链牢牢缚住了手脚，正沉睡在悬浮于空中的水球里。
寒辰后退一步，迎着羽阙和三愿的视线挡在了血阵前方。
长荷伸手一把握起竖于身侧的镇灵戟，微微一笑：“感觉到的明明还有妖捕的气息，怎么就只有你们二人？”他说着声音一顿，继而笑意更浓，放慢了语气道，“哦——我明白了，那些妖捕应该正堵在门前送死吧。”
羽阙眉目一沉，厉声喝道：“火诀，炎怒！”
火焰迎面扑去，长荷抬手挥下镇灵戟，波浪掀起奔向火焰，一声嘶鸣，火焰熄灭的同时大量水雾腾然而起，余光瞥见身侧的残影，长荷刷然转过身去举起镇灵戟，一声锵然，禧刀被镇灵戟稳稳接下；几乎同时，被带起的风冲散长荷身后的水雾，三愿恍然出现一腿甩向长荷脖颈，长荷头都未回，身后波浪已然扑了出去，残影倏尔消失，下一瞬，三愿再次出现在长荷正上方，长荷一声轻嗤：“这种速度可不够看——”说着，抬手大力挥下镇灵戟，甩开羽阙朝后退去。
三愿一击扑空，稳稳落地；羽阙甩刀喝道：“风诀，风刃！”
长荷落地未稳便听破风之声已然袭来，他猝然抬眼，转身朝一侧疾速奔去，所过之处，看不见的风刃在坚实的土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砍痕。
风刃悉数躲开，长荷刷然站定步子转过身，目光直直望向不远处的二人，抬手之间便是数道水线甩了出去，羽阙和三愿一左一右迅捷躲开；转瞬之间，三愿便已至长荷面前，一爪挥向他的脖颈。
长荷后倾身体避过，同时横握镇灵戟朝前挥去，三愿站定，矮下身子避开略过头顶的风刃，却在这时，身侧响起羽阙的声音：“火诀，灼流索——”
长荷猝然回头，羽阙一手拖着灵螭飞身而至，裹挟着烈焰的刀锋挥至眼前，炙热的气息迎面扑来，不及多想，长荷收身向后退去。
结果一步跃出去便觉脚下一沉，猝不及防之下，长荷整个人被小腿上的重量坠得跌落下去半跪在地，他转眼望去，微眯了双眸——是千金符。方才的场景走马灯似的划过脑海，最后定格在三愿在他面前矮下身子避开镇灵戟攻击的场景，千金符便是这个时候......
身后冷风乍起，长荷神色倏尔变了，方才一番缠斗，他现在的位置正处于密室门口阶梯之下！他回头朝阶梯望去，一直隐于暗处的戚哲忽而出现在面前，一刀挥向他的脖颈。
刀锋将至，脚步声霎时间顿住——寒辰出现在长荷身侧一把钳住了戚哲的手腕。
戚哲眉目一沉，反转手腕挣开寒辰的钳制向后退去，见他收势，寒辰不假思索追身向前，长荷已撕了千金符站起身来，他抬眼望向戚哲，眉尖一跳：“回来！”
来不及了，戚哲足尖点地，借力再度挥刀上前；一旁的羽阙这才看出——不是收势，这是戚家八式的最后半式！
刀刃划破血肉的细微声响传来，朔月一刀封喉，鲜血自寒辰的脖颈处喷涌而出，高大的身影猛然停住，继而直直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
长荷暗自咬了咬牙，收身向后退去，未及站定，羽阙已然挥刀袭来，长荷收神，下意识举起镇灵戟去挡，一声锵然，羽阙紧握禧刀压下刀刃，同时念道：“风诀，风刃。”
长荷抽身向后退去，风刃扑空，三愿已至面前一爪挥下，长荷侧身避开，三愿却在这时倏尔收住攻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转过身来，屈肘击向长荷的手腕。
未及避开，镇灵戟脱手滑落，三愿一脚将落下的镇灵戟踹了出去。
长荷眉目之间划过一瞬的杀意，他抬手一把钳住了三愿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高高提起，同时视线随着镇灵戟晃了过去，镇灵戟冲向的是戚哲的方向，戚哲几步奔过来抬手抓向镇灵戟，长荷一声暗骂，甩手掷出一道水线。
戚哲的指尖堪堪擦过镇灵戟，水线却已缠住镇灵戟将之收了回去。
镇灵戟回到手中的同时，羽阙一刀砍向长荷的手臂，长荷斜睨过来，甩手将三愿狠狠砸了出去，继而错步向后避开。
羽阙眉尖一颤：“风诀，灵螭！”看不见的风绳应声而出，在三愿撞上土壁之前缠上她的腰身将她带回羽阙身边。
长荷在不远处站定，将镇灵戟换到右手，目光扫过血泊中寒辰的尸体，继而抬头望向三人似笑非笑道：“我还道妖捕们都来了，怎么就不见指挥使大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说话间，长荷微微昂首，垂于耳侧的长发悄无声息地褪为白色。
戚哲目光撇向羽阙：“这就是你说的......抽取了维持容貌的妖力？”
“没错。”羽阙面色深沉。
长荷抬手拂过自己耳边的银发，不以为意地低眉看了眼，继而转眼望向浮在空中的羽瑾城，他的目光逐渐深邃：“从钟磬肆被封进三生晷时开始，我已经维持着原来的模样等了一百多年，没想到......临到头来，还是不得已动用了这份妖力。”
他说着抿唇一笑，回过眼来望着几人：“说起来我也不算是完全骗了羽瑾城，我确实同羽家有仇，羽家人也确实杀了收我为驯妖的伏妖师——不过不是生命意义上的杀死罢了。”
说话间，长荷扬起左手，四道水线随着他的动作凝聚起来，继而灵蛇一般甩向三人。与此同时，长荷手握镇灵戟冲上前来。
羽阙闪身避开水线，镇灵戟迎面挥下，不及多想，他抬刀接下攻击，却在这时，绕开的水线再度扑上前来，羽阙神色一凛——不同于之前流矢般用过就废的水线，这一次，长荷的水线俨然是不需要人操控的长鞭，避开之后便调头再次攻过来。
纤细而犀利的水线扫过侧脸，登时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戚哲扑袭而来一刀挥下，长荷斜睨过去，收手后退避开攻击，戚哲站定，旋身横刀再次一击划向长荷脖颈。
长荷错步侧身，刀刃所过之处，几根银发飘然而落，下一瞬，水线已甩至面前，戚哲瞳孔猛一收缩，羽阙抬手扯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向后拉去；同时，他的目光随着扑空的水线晃过去，忽而从中琢磨出了点熟悉的感觉来。
“是丝线。”三愿退到二人身边沉声道了句。
羽阙眼神一凝，对，就是丝线，这股熟悉感正是来源于此，长荷在玄武司这两年没有白呆，水流依附于丝线得以长时间存在，同时丝线被包裹的水流带动，不需要人时时刻刻操控。
“既是如此——”戚哲一刀挥向面前的一条水线，丝线猝然崩断，水线应声散去，他抬眼望着长荷，寒声道，“抢了玄武司的诛妖石，害了玄武司的指挥使，你如今还有什么脸面用玄武司那里学来的招式？”
长荷眉梢微挑，侧首示意了一下羽瑾城的方向：“戚大人，你公正一点，你的同僚可不是死在我的人手上的。”
“别跟他废话。”羽阙低低道了句，言罢一刀斩断面前的一条水线冲上前去，挥刀直下，长荷侧身抬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羽阙转眼，四目相接，长荷半合双目，同时右手的镇灵戟高高举起，羽阙昂首：“火诀，祝融面！”
水壁瀑布般挡在面前，火焰刹那间消散殆尽，镇灵戟挥到头顶，羽阙瞳孔猛一收缩，却在这时，朔月闯入视线，戚哲抬刀接下攻击；趁此空隙，羽阙松开右手，禧刀脱手滑落，下一刻便被左手握住，羽阙横刀挥向长荷腹部。
身后浮于空中的水球中，羽瑾城眉目微动，继而缓缓醒来，身上的伤口似乎已经止了血，泡在冰冷的水中，身周一片麻木，竟也感受不到疼痛；浑身动弹不得，视线逐渐清晰，他转眼便看见了镇灵戟险些落到羽阙头顶的场景，一口气瞬间提上来，羽瑾城浑身一震。
长荷低下眉目，收住攻势后倾身体，抬腿一脚将羽阙踹了出去；戚哲随之抽身后撤，三愿迎面冲向长荷，擦肩而过，戚哲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张符箓。
待看清了面前的场景，羽瑾城逐渐冷静下来，他打量着这阵牢一般的水球，正思考着为何自己可在水中呼吸时，忽而察觉到了嘴里含着的异物，羽瑾城眉尖一沉——是珊瑚石。长荷为了让他活着，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呐，他望着混战中长荷的身影，他似乎还没有察觉自己已经醒了过来。
接着，羽瑾城的目光望向了羽阙。
——“先生......当真想杀了阿阙吗？”
——“我那晚在老宅的作为还不够明显吗？”
——“最开始刚见面的时候，先生......应该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这正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才必须杀了他。”
水线在羽阙右臂甩过，赫然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羽瑾城眉尖紧蹙，却兀自扬了扬唇角，他现在没有能力杀长荷了，但还有他能做的事。他吐出了珊瑚石。
长荷避开三愿的攻击，旋身一爪挥向三愿脖颈，三愿侧身躲过，同时伸手一晃，黑杀咒悄然贴上长荷的后颈。
羽瑾城浮在水中，呼出一串气泡，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羽阙，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么平静的时刻了。当初想要在杀掉弟弟时一起抹杀掉的那个自己，此刻正静静地站在自己心里。
羽瑾城看着羽阙。
羽瑾城看着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
异样的感觉袭来，长荷抽身后退，同时伸手撕下后颈的符箓，符箓之下已留下一块血肉模糊的狰狞伤痕，长荷暗骂一声，再次抬眼时，羽阙和戚哲已一左一右袭上前来。
窒息感碾压着他的意识，羽瑾城的脸渐渐变了颜色，他看到被痛苦吞噬、被绝望撕裂的少年踏过血泊，跪在祠堂里失声痛哭；他看到他打开三生晷时所看到的幻像，记忆中阿阙流着血泪怒喝“羽瑾城——！”的脸渐渐变了模样，变成了阿阙幼时的样子，他朝自己跑来，脆生生地喊着：“哥哥！”
水线险险划过戚哲颈侧，羽阙被一腿甩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土壁上，张嘴便是一口血咳出来。
意识愈渐模糊，羽瑾城噙着笑意，缓缓闭上了双目。
长荷站定，余光瞥见羽瑾城这边的状况，当即脸色煞白，什么时候醒的？！不，不能死，羽瑾城不能死！
他抬手挥散了水球，羽瑾城应声落地，一阵剧烈地咳嗽，呛入的水一口一口咳出来，意识再度清晰，他挣扎着坐起身，抬眼望向羽阙，正对上羽阙望向自己的眼神。
羽瑾城忽而开口了：“阿阙......”
羽阙眉尖一颤。
羽瑾城笑了笑。
——你......会原谅我吗？
——罢了，羽瑾城，这太无耻了。
羽瑾城摇摇头，没了下文。
长荷快步走过来，羽瑾城转眼望向他，忽而觉得好笑，这个没血没泪的少年，不，现在已经是青年了，原来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他能感受到青霜留在自己身体里的、最后的那一点寒冰之力，或许可以一用，羽瑾城的声音很平静，他缓声道：“水诀，雨——”
羽阙内心猛得一沉，下意识迈出一步：“羽瑾......”
染血的冰荆棘从羽瑾城身体内生长而出，一根一根，锋利的、尖锐的，以万箭穿心的姿态穿出血肉，从腹部，从肩膀，从心脏。
“不！不！羽瑾城！”长荷嘶吼出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羽瑾城跪坐在地，跪坐在一片冰荆棘中，如雕像一般，沉沉地低着头，了无生气。
话音戛然而止，羽阙的脚步顿住了，他身形一晃后退一步，他曾经疯魔了一般想要杀掉的羽瑾城，如今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面前，他却莫名红了眼睛。三愿望了眼他的神色，内心一声轻轻的叹息。
尖刺擦过长荷的手臂，长荷恍若未觉，他扶着羽瑾城的肩膀，看着他死气沉沉的脸，内心的那抔热血，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羽瑾城的血缓缓淌到面前，羽阙垂下双目，血泊中映出一片深红的世界，他望着血泊中自己的脸，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人死灯灭，九泉之下，若他有幸，兴许还在跪在爹娘面前认个罪吧。
异响突起，羽阙恍然收神，他回头望去，这个声音......支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