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没有被熊孩子的妈妈们找上门来, 这个时候, 苏我大概已经完成挥刀训练，开始和她的师兄们对战了。
她沉默不语地一路跟着父亲回到道场，便见父亲递了一柄木刀给她。
道场有其他正在训练的师兄们，见状似有话要说, 但看到师匠的可怕脸色后，皆是不敢发言。
往日里为了训练安全, 苏我这个年纪开始对战训练，双方使用的都是竹刀，相对来说打在身上没有木刀那么痛, 不容易打出事。她要使用木刀, 起码得上了中学再说吧……不过今天，苏一郎已经将木刀递到苏我的手上了。
“攻过来。”苏一郎也是手握木刀, 摆好了架势。
苏我站在原地，不敢抬头看父亲。
“攻过来！”苏一郎喝道, 将苏我吓得浑身一抖。
她现在的视野非常狭窄，紧张、压力、惭愧等等心情, 让她只能看见地面一小部分的景色, 外围一圈仿佛被黑雾笼罩。
听到父亲的怒喝, 苏我勉力沉住气, 双手握刀攻了过去, 但很轻易便被苏一郎侧身躲开了，还被他一刀劈在了背上，重重摔倒在地。
痛, 是真的很痛。
平日和苏我对练的人都是她的师兄们，大家也不会真对一个小学女生下重手，着重训练的也是她的临战应变能力，让她学会变招。
今天，父亲看来是真心要教训她了。
苏我忍着疼，默默站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被父亲打，以前刚开始学习剑术的时候，就因为姿势不正确，时常会被父亲用竹刀抽。但……那是不一样的……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继续。”苏一郎的声音很冷，面对女儿这种忍痛的样子，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父亲该有的疼惜。
深吸了一口气，疼痛反而让苏我冷静了下来，至少她敢抬头看父亲了。
又一次攻了过去，苏一郎闪开的时候，苏我反手连击，没让苏一郎继续闪躲，倒是叫他不得不以木刀相抵，接连几击刀刀相撞，有点对战的样子了。
换了平时，苏我此刻的这番表现，必然会被师兄们称赞一句优秀。可惜，今天对战的人不是师兄，而且对战目的也不是为了训练。
苏我可以有模有样地进攻，是因为苏一郎没有反击，他接了苏我好几招，似乎是看够她现今的水准了，只用了一招反击技，便将苏我抽飞。
“站起来。”
苏我站起身，被抽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她刚摆好架势，就再次被打倒在地。
“站起来。”
苏我拄着木刀起身，还没站稳，又一次被打倒在地。
“站起来。”
苏我不想再站起来了，反正就是要被打，和她站不站起来有什么关系？可是苏一郎非常坚持，一定要她站起来。
她厌恶父亲这样的要求，要教训她就直接打算了，何必要用这种形式？
苏我被抽得有些怒气上头，她握紧木刀，狠狠地冲了过去。不过结果还是一样，轻易便被父亲打败了，父亲的木刀接连劈在自己的身上，苏我有一种自己被杀了好几次的错觉。
这样不断重复站起来，不断重复被打倒的过程，消磨着苏我的心气。到了最后，她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只剩放弃，不管父亲说什么，她都不肯再站起来了。
苏我很少这样耍赖，曾经唯一一次瘫在地上耍赖，还是她五岁那会儿，冰丽师姐走了之后，父亲接手教导她剑术基础的时候。
苏一郎沉着脸，见苏我如此，倒也不继续抽她。事实上，苏我倒地了他就不会再攻击，只有她站起来的时候才动手。扔下木刀，苏一郎不再说其他，转身就走。
良乃不在道场这里，她是见不得丈夫教训女儿的，又不能阻止，心里明白自己一味溺爱对女儿不好，所以当初早就和丈夫约定，她可以尽情溺爱女儿，但不能插手丈夫的管教。此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留在道场的几位师兄们见师匠教训完小师妹就走人了，皆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苏一郎的得意门生夜鹰泰山过来抱人，将苏我带去了医务室。
夜鹰帮苏我脱下道场服，给她身上的青紫上药，苏我不发一言地任由他施为。
“师匠真是做了难懂的事啊……”夜鹰仿佛没有受刚才的气氛影响，仍然笑呵呵的样子。
苏我以为自己会大哭特哭，但没想到她酝酿了好一会儿，竟也没有掉眼泪，明明难受得要死，眼眶却是干枯的。
在道场的几个师兄恐怕不知道前院怎么了，她低声说了下今天发生的事，闷闷道：“我明白自己做错事了，我不该动手打人……”但父亲教训她的方式，未免让她太难受了，她宁可父亲发一通火，直接打她一顿，而不是给她木刀，一次又一次将她打倒在地。
“唔……师匠就是那种所谓的硬派男儿吧，他也不擅长口头说教，我觉得今天的事，师匠生气的地方应该不是你打人这点。当然，动手打人也确实不好啦。”夜鹰给苏我上完药，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躺下，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苏我显得很迷茫，“不是气我打人，那是气我什么？”
“大概是你对没有武器、不会剑术的人动手这点吧。”夜鹰也是有些苦恼的，小师妹明显是那种个性普通的小女孩，往大家闺秀的方向培养不会出错，但要让她当个铁血女儿，似乎太强人所难了……尤其她年纪还这么小，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好吧，看她的表情，应该是不理解的。
“虽然这个时代大概已经不存在武士了，但我们仍然学习剑术，那我们不该只修行手中的剑，也要修行心中的剑。我们没有‘武士’的名头，但行‘武士’之风。至少我是觉得，手中的剑不该对着弱者挥舞，若一个人放弃战斗，扔下武器，转身背对你，你就不该再继续向他攻击了。”
“为了保护弱小的生命，你动手了，哪怕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也不该做过头。做过头了，你就不再是正义，而是单纯的施暴者。”夜鹰挠了挠脑袋，“师匠大概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吧，虽然他嘴上没有明说。”哎，师匠自己厉害归厉害，但真的太不会教人了。这种教法，对小学生来说也太难领悟。
夜鹰不是个喜欢长篇大论的人，但自从他拜入天樱一刀流门下，就对这个小师妹挺喜欢的，可能还带着一些同情吧，所以愿意为了苏我多说点。
他喜欢剑术，对他来说剑之一道的修行是快乐的，每每发现自己变强，每每与强者对战，都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偏偏小师妹并不是喜欢剑才修行剑，这是师匠的家庭问题，他不好插嘴。苏我比任何人都努力，但为之努力的事，却不是自己喜欢、自己想做的事，多可怜呀……
往日里夜鹰也时常和苏我对练，他可以感知到苏我的天赋，随着每天坚持不懈的训练，她时刻都在快速成长，若不是现在年纪小，受身体限制，可能早就超越大部分同门师兄了。
然而，剑技成长的同时，夜鹰始终没有在苏我的剑中，感受到属于苏我自己的意志。她并不会高兴自己变强，似乎和吃饭喝水没两样；她也不会乐于和强者对战，一切都是为了机械性地完成父亲给予的任务——她的剑中没有任何意志，只有单纯不断被磨练的技术。
她的剑不是为了保护他人而存在，不是为了自己高兴而存在，仅仅是父母叫她做，所以她做。
若苏我没有天赋，懈怠修行，那她就算没有正确的意志，也翻不了天。可偏偏她有天赋，她还能忍耐住无聊，不懈怠修行。她一直在变强，变强的同时，没有目的地。
暴走的列车没有把握方向的轨道，没有可以停靠的终点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这世上从不缺乏趁胜追击之人，反而少见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自持者。有些人确实做错事了，他也不一定会真心反省自己的错处，但在被人打败之后退避了、求饶了，那也不该继续攻击对方。只因为自己占着理，就必须要将对方彻底击溃，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正义之举。当然，若对方始终没有放弃战斗，那另当别论，手下留情反而是种傲慢。”
“苏我酱，你从小受到的教育与训练有别于普通的孩子，你的武力值也有别于普通的孩子，你可以轻易伤害到其他的孩子，甚至是成年人，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有自觉。当下你应该学会的，是掌握分寸。虽然很难，不过你若不想成为单纯的施暴者，就必须该掌握它。”
夜鹰说了很多，苏我似懂非懂。
他叹了口气，让苏我好好休息，该说的他都说了，其他的事也没什么他可做的。
待夜鹰离开后，苏我反省起自己今日的行为。
她是该在哪里停手呢？
对了，应该在那些男孩们第一次转身逃跑的时候就停手的……但她没有，她追着男孩子们打了一路，所以他们身上多添了不少伤，也让他们的母亲有理由找上门来。她还因为没有及时收手，伤到了阻止自己的藤田。
可是……苏我无法原谅那些男孩对小白的伤害，即使现在明白到自己做错事了，也无法原谅他们。在她看来，就该将那些男孩们彻底击溃才可解心头之恨。然而夜鹰说，这样不是正义之举……
夜鹰要她学会分寸……是说让理智控制感情吗？
好难啊，太难了。
苏我连自己是否渴望正义都不确定。
以常理来说，人都该渴望正义？那她也该渴望正义？行正义之举？
作者有话要说： 没看过《黑铁》的亲，大概不知道夜鹰泰山是什么人……
不过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涉及多少《黑铁》的剧情，不影响。
只是对看过的同学们说一声，这里的夜鹰已经高中毕业，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