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燮元跟随少妇走进屋里，出乎意料地，屋子里的陈设虽然简单，但是每一样家具都是精品，里间的床上吊着纱幔。隐隐约约看见床上睡着一个孩子，房间里光线昏暗，天气炎热，窗户只开了小小的一条缝，房间里很整洁。
少妇撩开蚊帐的白纱，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床上，虎头虎脑配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让齐燮元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感觉。
他转头对着副官说，“这孩子有些面熟啊！”
副官一头雾水，“是吗？不知您觉得他像谁？”
齐燮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这脑子里乱得像蝌蚪虫儿乱跳，还真想不起来！”
少妇掀开被子，那小娃儿穿着洁白的内衣，躺在被子下面，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少妇的眼神温柔了，声音也温暖了，她俯下身双手放在孩子的胳肢窝底下，只轻轻一抬，就把孩子抱了起来。
“小帅儿，你怎么样？我的儿，咱家里来客人了！你看看！”
因为瘦，那孩子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孩子的眼睛天生明亮，他眼珠转动，咕噜噜地看看齐燮元，又看看副官。然后小手一指齐燮元，自己就开口叫了声，“伯伯！”
这一声伯伯，叫得奶声奶气，把戎马倥偬的齐燮元这样铁打的汉子叫得心儿都化了，齐燮元僵硬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
孩子被少妇抱在怀里，“首长您看，这孩子差点就没了，如果不是那个传教士，我的孩子如今已经.......”说着少妇掉下了豆大的眼泪。
齐燮元想继续说点什么，又觉得和这个女人谈论世界和政治是对牛弹琴。一个女人，孩子就是她的全世界，通过观察自己在家里的一妻一妾早就知道这样的现实了。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空气好生憋闷，自己人高马大的一个军人，竟然甘心情愿走进从低小茅檐，今儿真是中了邪了！于是大踏步地走出屋子去。重新立在院子里。
少妇抱着孩子从屋里也走了出来，老妇人又去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院子的中央，让少妇坐了下来，那椅子和自己坐的椅子一模一样。
齐燮元依旧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孩子的父亲呢？”
妇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夫君已经过世了，不过，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十家倒有九家不齐全啊！人死不能复生，好好过日子，孩子大了就好了！”
妇人的眼泪又流淌了，“就当他死了吧！”
“此话怎讲？”
“孩子的父亲还活着，只是不再管我们母子俩，是一点都不过问哦，几年来，我变卖了首饰和家具，节衣缩食地过日子，他从来没来看过我们母子一眼。真的和死了的没有差别！”
“天下还有这样的混蛋啊！哪有男人不要妻子儿女的？”齐燮元看着妇人问道。
妇人只是摇头，双手紧紧地搂着儿子瘦弱的小身体，那个面色苍白的老妇人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米糊。用一把做工精细的银勺子小心翼翼地地为小孩吃下去。
“齐某实在不解，总有一个疑问不敢问个清楚!”
“军爷但问无妨！”
齐燮元想了想，“好的，谢谢妹子的坦诚相待，齐某想问的是，看你家的家具摆设是个大户，再看你家的院落房子又是个穷人，看你们主仆二人的穿着是大户，再看你们吃喝又是穷人，这到底咋回事呢？”
“简单，我们以前是富人，现在是穷人。”妇人说。
“我懂了，你男人抛弃你了，但是他也不应该不要孩子啊？我又不懂了！”
副官在边上不耐烦了，“快说吧！你男人是谁？这到底怎么回事？再不快说，我就以私通洋人的罪名把你抓起来！”
少妇把脸儿一寒，朗声说道，“我就是通了怎么着？我没有瞒着谁，你要抓就抓呀！我和孩子老母正愁没有地方吃饭呢？”。
齐燮元朝副官嗔道，“凤举！你这人总是心急，总是让人家难为情！”
齐燮元转头对少妇说，“妹子，你别生气，我们这是进京听命保护皇上的，没打算路上抓人，我们也不是官老爷，我们是军人，抓了你能怎样？哈哈，我们抓你干啥？”
那少妇依旧不说话，只见老妇人走过来抱走孩子，并且对少妇说，“姨太太，说说吧!天大的委屈总要有人说一说呀！你看你这几年熬得够苦的啦！军爷走南闯北的，让他给你指条明路！”
“是啊是啊！齐某不才！如果能帮上妹子的，一定帮忙！”
少妇叹口气，“也罢！老天爷也帮不了我，不过我说一说让自己心里好过点而已！”
夏日酷暑，偶然有几声蝉鸣，还有几声鸡叫，少妇用手帕擦拭着眼泪，娓娓讲起来自己的故事，“我叫王兰香，老家本是河南兰考县的，黄河发大水，我跟随夫君来到这里谋生，我俩带着儿子康平，一切都因为遇到了当地一个叫刘金成的人而改变了......”
齐燮元立即警觉地睁大眼睛，河南？康平？他激动地忍不住伸手打断她，“妹子，你说什么？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少妇吃了一惊，“我儿子叫康平啊！怎么，您认识我儿子？”
“是啊！我认识，不光认识，我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实不相瞒，我还正想找他呢！”
兰香大惊，“天啊！果然老天有眼，怎么这么巧啊？您就是我的大贵人啊！您快给我讲讲我儿子怎么样了？”
“好好，我们都慢慢讲啊！不过我想先问问，既然你在这里过得这么艰难，为什么不去找回你的夫君和儿子呢？实在不行，回娘家也行啊！”
“因为他！他是刘金成的根！都怪我一时糊涂！”王兰香转头瞟了一眼卫婆婆手里的孩子。
“哦！复杂了！”齐燮元皱起眉头。
“我也是一直对刘金成心怀幻想，盼着他总归会认自己的儿子，会给我一个名分，这样，就算再难，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做人了，回去是好，可还是不能抬头做人啊！所以我有家不能回。”
“你是说刘金成到如今还没有娶你？你现在就是无名无分地苦苦守护着这孩子？而孩子的爹也从来不管孩子？”
王兰香轻轻地又艰难地点点头。
齐燮元摸着下巴，嘴里发出一声牙痛似的嘶声，“那你怎么不把他的儿子给他送回去！自己回娘家去不好吗？”
“我怎舍得我的孩儿，和夫君依然翻脸，他恨我入骨，断然不肯娶我了，回娘家再做改嫁，又比这里强什么呢？”兰香摇摇头。
齐燮元焦虑地挠挠头，“确实是这样！怪不得你活得这么难，‘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举’，这个话放到哪里都适用。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名分，有了名分，有了孩子，这个女人基本就落地生根了！没了名分，事事都难！”
“军爷，您给我讲讲你是怎么见到我儿子康平的？”
“好好！我们慢慢讲明白，我先给你说说，见到康平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就这样，王兰香和齐燮元从午后讲到天黑，天黑下来，蚊子渐渐多了起来，副官陪着齐燮元枯坐着，不时地拍打着蚊子。拍拍打打中，月亮也升上来了。
勤务兵跑来探视情况，齐燮元让副官回到军营里通知部队一切照常，该野炊的野炊，该宿营的宿营，该操练的操练，最后交代，炊事班炒上两荤两素交给副官，特意强调不能备酒。
最后的这一句强调，让齐燮元手下的弟兄们打消了歪心邪念，谁也不敢说军长去勾引女人打发军旅寂寞了。
月上柳梢，副官陪着军长从兰香家里出来，军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变发感慨，“作孽啊！作孽啊！”
过了一会儿，又摇着头叹息一阵，“作孽啊！作孽啊！”
副官心里暗笑，嘴上说，“首长，您今天又没喝酒，怎么说话就这么重复啊？”
“你懂个屁！你可知道，这女人的儿子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当年的天才少年李康平？”
“我知道啊！这又怎样？您是不是没想到他竟然有一个这么差劲的母亲？”
“差劲？”齐燮元停下脚步。
副官吓了一跳，也忙忙地立住脚步，闪电也似地原地打了一个直挺挺的军礼。
“报告军长，在下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望军长不要生气！”
齐燮元一脚踢在副官的屁股上，“你呀！眼界真小，就会往那男欢女爱上面想，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副官被踢了一脚却高兴地笑了，“军长，您在想什么？教教在下？”
“你也知道叫我一声军长了，我问你，军长上面还有几个人比我官更大？”
副官讨好地道，“没几个了！军长，不久的将来，您就是最大的了！”
“哦，算你猜中我的心思了，不过你可知道，越是如此，我越要有几个过命的心腹爱将？”
副官道，“我知道，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愿意为了首长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你的心我早就懂得了！可是，只有忠心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这里！”齐燮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嗯，长官，你是想利用这个女人做点文章，让李康平对你感恩戴德，永远地效忠于你，听命于您，是吗？”
“只是不知道，几年不见，那孩子出息成什么样了？值不值得我替他一番安排？”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在月亮下行走。走了一会儿，远远地，他们看见大树后面似乎有个人影。仔细看，那身影高高大大的，不是别人，肯定是传教士桑德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