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事情会在爸爸回来之后好转，所以她偷偷在床底下藏爸爸的照片。可是却被妈妈猩红着眼睛狠狠撕碎，摇晃着她问她：“是不是被害得还不够？！是不是想和他一起下地狱？！”
“身上的伤还不够痛吗？！难道过得还不够辛苦吗？！”
“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都是这个被你喊做爸爸的人！”她披散着头发，尖叫着将手指向地上那些破碎的照片残片。
她终于落下泪来，仰着头问这个已经开始衰老的女人：“妈妈，难道你曾经不快乐吗？”
“妈妈，难道你已经忘记爸爸了吗？”她说道，“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也是爸爸啊……”
她看见对面的人愣了一瞬之后捂着脸落下泪来，她喃喃道：“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当时小小的她读懂了那些眼泪，那段时间她的生长颇为迟缓将将才到妈妈胸口的个子，可是她踮起脚尖来将这个脆弱的女人圈入自己纤细的怀里。她紧紧地贴着妈妈，将眼泪收起来，轻轻地拍拍妈妈的后背，就像当初妈妈一样安慰着。
她在心里面咬紧牙，一遍又一遍地说，会好的会好的……
可是境况会变，人也会变。她记得爸爸回来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春天早晨，月亮的影子还在淡淡躲在云里面，那会道路边的杨柳树将将冒出新芽，春雨后隐隐的潮湿气息就像雾气将她的心抽茧剥丝，然后脱落出来一个轻松快乐的自己。
她是不是又会变成那个小女孩，她不确定也不明白，但是看见那件暗蓝色的衣服她的心还是雀跃了起来。那种鼓鼓涨涨的膨胀情绪让她的胸口轻轻起伏着，她说不明白是惆怅、欣喜、悲哀、委屈、对未来的不确定，她呼出一口气，用一种她也说不明白的声音喊了一声：“爸爸。”
隔着风和雾，初春的气息像个不知悲伤的调皮小孩在她们之间反复抚摸，将池屿的发抚乱得像把草。妈妈意外得没有歇斯底里，平静得像是当年桃花下的姑娘。浅浅地笑着，可是笑着笑着却又落下泪来。
爸爸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消瘦了，瘦削的下巴上面是冒出来的胡渣，眼底一片青黛，身上还是那件深蓝色的衬衣，在春风中鼓起来奇异的形状。他抱着她们，说：“辛苦了。”
可是爸爸好像变了，以往那些宽厚的笑容全部消失，稳重和温柔看不见一丝踪影。他每日酗酒，醒来后就躺在床上看无声的电视节目。妈妈替他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浑身青紫的回来，下午就有人找上门来，说爸爸打架把保安队长给砸伤了，妈妈鞠躬将来人的手紧握着，不断地道歉。爸爸就在光的背面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在挤挤挨挨的光线下面他的伤有种落魄的倨傲。后来去医院看望，母亲这才明白因果，他喊了一声：“池太太，最近还好吗？小屿原来长这么高了啊。”
原来是以前院子里面看门的陈叔叔。
妈妈勾唇浅浅笑着，却还是掩饰不住的心酸，她坐下来轻问着他伤势还好吗，工作还顺利吗。妈妈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阔太太的模样，池屿扭头看着，一时有些恍惚。可是妈妈日益粗糙的手和光秃秃的指甲却昭告着一切都已经翻天覆地。沉默下来后，妈妈顿了顿，再抬起头就已经是悲哀的眼神了。
她说：“国平…你在我们家工作了快五年了。不说好的待遇，起码吃穿用度没有少过你的…”妈妈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可能是有点艰难…今天我来就是想要你念着往日雇主的情分，看看能不能少给一点医药费…”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变成一种无奈的叹息。床上的陈叔叔她有点不认识了，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幽暗不明，和之前站在铁门口打招呼殷勤微笑的样子截然相反。池屿看着脚下妈妈买来的水果，猛得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神情。
看戏。
回去的时候，妈妈和池屿都感觉到了精疲力尽。返家路上的黄昏像昏暗不明的泼墨画，乱七八糟又五颜六色。河面上吞吐出来一个水光潋滟的太阳。打开门，涌了一鼻子的血腥味。
血水汩汩地从浴室冒出来，像活蹦乱跳的小喷泉一样，满室皆是哗啦啦的水声，连绵不停。妈妈好像抓着门栏滑了一跤，染了一身的血水。冲进去的时候池屿转身向隔壁阿姨家借了电话打120。
一切发生得太过于迅猛，让池屿简直没办法保存记忆。但是她能清晰得记得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妈妈惊慌失措的模样，救护车乌拉乌拉急促的车响，她被挤上救护车疼痛，还有妈妈抱着苏醒过来爸爸痛哭流涕的样子……
所有的瞬间她都能熨帖存放，除了忘记了爸爸的脸。
过了不久，她搬到隔壁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