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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风云变幻,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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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二月,当楚琮顺利回到楚地开始招兵买马之时,十万燕军也全部抵达宁、姜两国边界,陆续在苍山安营扎寨。

与此同时,微浓再次收到聂星痕的书信。

从正月开始,聂星痕就在考虑要如何对微浓解释自己亲征之事。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信,翻来覆去改了无数次,最后迫于时间紧急,才将信送了出去,一并送出去的,还有几封交代政事的亲笔信。

微浓:

暌违一载,弥添挂思,奈何军务缠身,见字如晤。今逢时局动荡,风云在即,为天下计,亦为你我而计,此去必使亲征,归期未定。

四位顾命大臣可稳定朝纲,唯燕宫事宜,累卿诸多,吾心甚愧。若此役得胜,必以天下为聘,许卿后位以待。

纸短情长,言述不尽,殷盼来日,与卿重晤。

痕字

微浓看到这封寥寥百字的书信时,心中惊怒交织。她惊的是聂星痕居然要亲征宁国,怒的是他离开近一年,直到开战在即才写了这样一封模棱两可的信,根本什么都没交代!

亲征之事牵涉家国社稷,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下定决心的事。而聂星痕竟都没回来一趟,也根本不给大臣们劝诫商议的余地,就这般一意孤行!

这根本不像聂星痕的行事作风。若不是这封信上有他们约定的记号,信首第十八个字和信末最后一字相同,暗示这是他写给她的第十八封信,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信是出自聂星痕之手!

若放在以前,他这般计划周密的一个人,必定会提前给她几句话,分析了时弊再行决断。微浓气得头痛难当,抚着额头平复半晌,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惊觉这些话无人可诉,就连明尘远都走了!

思来想去,她只好出宫去找师父讨主意。

冀凤致看了这封信,也是蹙眉不语,耳畔是微浓不停的抱怨:“他何时变得如此武断?而且从这封信来看,他根本就没有胜算的把握!这种情形下,他竟还着急出征?”

冀凤致将书信还给微浓,也道:“此事的确很蹊跷,聂星痕一直强势自负,明眼人皆可判辨。但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他已显露出了颓势,至少他写信之时心情并不好。”

“何止不好,他简直是拿十万燕军的性命当儿戏!”微浓气得咬牙切齿,“还有,他就这么放心我?他难道以为几颗药丸,我就能骗得了聂星逸一辈子?”

“微浓你冷静一下,”冀凤致一面安抚爱徒,一面问道,“他是否知道你与宁国那几个王孙关系紧密?”

微浓点点头:“他知道。”

“聂星痕爱慕你多年,必然深知你的性情。你是重情之人,若两国真的开战,你定会挂心。”冀凤致分析道。

“还是师父了解我,”微浓坦荡承认,“即便国有兴衰,人有胜负,我也希望输的人能活下去。”

“这就对了,既然他深知你的性情,还将燕王宫交给你,显然是不想让你过问这场战事。”冀凤致指了指她手中的信件,“我猜他这么做,是想将你拴在燕国。”

从冀凤致的住处出来后,微浓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人还没回到燕王宫,半路又遇见了长公主府的人,道是长公主有急事邀她走一趟。她以为是明尘远的三个孩子出了事,连忙转道去了长公主府。她一进外院迎客厅,便见长公主在厅内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微浓连忙迎上去,一句话还未说出口,长公主已将手中一封信件交给她:“你瞧瞧这是什么?”

微浓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知是聂星痕的书信,展信粗粗一扫,更是惊讶不已:“他竟要还政给聂星逸?”

长公主“唉”了一声:“你看仔细点儿!”

微浓忙又定神细看,才发现聂星痕信上的意思是:若燕、宁之战他得胜凯旋,天下一统,他就让聂星逸退位;可若是燕、宁之战他不幸罹难,则希望长公主能摒弃恩怨,为家国计,支持聂星逸继续做燕王,向宁国和平投诚。

“这孩子是怎么了?他从前可是绝不言败的,一次不行就养精蓄锐,再来第二次。”长公主抚着胸口,“我看了这封信后,一直心神不宁,怎么觉得他像是在交代后事?”

其实事情也并不像长公主说的那般严重,这封信的前半部分,聂星痕的语气一直很平和,交代了几件政务,还想请长公主重新出山稳定朝纲。只是到了信的后半部分,他才提及亲征期间的诸多事宜,猜测了几种交战结果,并将每一种结果都做了合理的安排。

微浓攥着这封信,手已经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沉声道:“他也给了我一封信,但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这些事。”

此时此刻,微浓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羞涩之情了,连忙将聂星痕写给自己的信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看后忧色更浓,一言断定:“这不是痕儿该有的态度,他这么喜欢你,怎会交代得如此草率?”

一听这话,微浓心中更觉不安。

长公主面有疑色:“会不会是有人假冒他之名写信,意图扰乱人心?”

“不会的,这是他的字迹,而且信中也有我们约定的暗号。”微浓笃定道,“信绝对是真的,由驿站快马传递,送信之人也很可靠。”

“那他为何如此鲁莽!”长公主又是担心,又是生气,“他也不打个商量就要亲征,明尘……不,臣远也真是的,竟不知劝着他!”

聂星痕做出的决定,谁又能劝得动呢?微浓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当即说道:“我要去找那四位顾命大臣,看看他到底都交代了什么。”

长公主也是个急性子:“我随你一起去!”

毕竟是名义上的母女,两人一齐出现倒也合情合理。一个是曾干政多年的长公主,一个是正执掌后宫的烟岚郡主,几位顾命大臣见到二人,态度也都恭敬有加,问什么答什么,但就是不愿出示聂星痕的亲笔书信。

这其实是桩好事,证实几位顾命大臣的确对聂星痕忠心耿耿,并不为权势所折腰。长公主和微浓问了许多问题,才发现聂星痕当真安排得面面俱到,不仅将他离开这一年所遗留的棘手问题全都解决,还将后续可能发生的隐患也一一列明,交代得清清楚楚。

此外,几位顾命大臣收到的其中一封信件,内容也同长公主的一样,聂星痕不仅交代了几项政事,还言明若他此役有去无回,便让几位大臣劝说聂星逸停战投诚,促成九州一统。

至此,长公主和微浓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这不安在其中一位大臣说出一句话后更是达到了极点——听说定义侯也收到殿下的信了。

那大臣说得很谨慎,未再透露更多消息。他本意是告诉长公主,摄政王殿下还在重用定义侯,想为这对已经和离的夫妻缓和关系,熟料微浓和长公主闻言脸色大变,这让他一头雾水。

她们自然是要脸色大变的,因为定义侯暮皓是聂星逸的亲生父亲。她们实在想不出,除了跟聂星逸有关之外,这位完全失势、已是半隐居状态的定义侯,为何能在燕、宁即将交战之时收到聂星痕的亲笔信。

几乎是当机立断,微浓对长公主道:“我要去姜国一趟。”

长公主大惊,连忙阻止:“你若走了,宫里可怎么办?”

微浓沉默良久:“我有办法。”

二月二十七,微浓去了一趟龙乾宫。如今聂星逸每隔四十九天就要服用一次“饿蛊”的解药,迄今他已用过两次。纵然他心里深有不甘,但因着这蛊毒,他也不得不向微浓低头。

不过他比明丹姝有骨气,至少每次见到微浓时,他不会像个狗腿子一样趋炎附势地谄媚,也不会过多流露出对中蛊一事的恐惧和惊慌。大多时候他还记得自己是一国君王,在微浓面前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明丹姝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颜面尽失。

这一次微浓来见他,两人仍旧是客客气气地落座,不痛不痒地相互问候了几句,非常敷衍。当微浓不经意地将一个白色药瓶放到桌案上时,聂星逸的目光便直愣愣地盯着那处,渴望之意不言而喻。

但微浓没说话,只对侍卫命道:“去把淑妃娘娘唤来。”

微浓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侍卫也没多问,片刻工夫便将明丹姝请了过来。她面容憔悴,明艳的双眸略显浑浊,眼底还有淡淡的瘀青。

微浓随口问她:“淑妃娘娘昨夜没休息好?”

“没有……挺好的。”明丹姝勉强笑回,眼神却已直勾勾地落在微浓手边的白色药瓶上。

此时,她身后的婢女抢言道:“启禀郡主,我们娘娘近些日子总做噩梦,晚上睡不安宁,半夜还时常惊醒……”

“住嘴!”明丹姝立刻打断身后的宫婢,佯作斥责,“谁让你胡说的?”

这把戏实在太拙劣,微浓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二人演戏,并无任何反应。

“呵,”最终还是聂星逸讽笑一声,转回正题,“距离郡主上次‘赐药’,好像才过去十六日,不知您今日驾临龙乾宫有何贵干?”

饶是受制于人,聂星逸说话仍旧充满讽刺。不过微浓并不在意,她拿起药瓶把玩在手,缓缓说道:“大军已在姜、宁两国边界安营扎寨,不日即将开战。连阔作为军医忙得脚不沾地,为免开战之后无暇制药,他将下一次的解药提前送来了。”

听闻此言,聂星逸倒还好,明丹姝脸上已划过一丝惶恐:“那开战之后呢?他还有工夫制解药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微浓垂下眸子,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吧。”

微浓的一句话,成功地让聂星逸和明丹姝紧张了起来。微浓也不再卖关子:“此次侍卫送药之时,遇上国内春雨多发,其中一瓶解药不慎被雨水冲走,没能找到。”

此言一出,聂星逸和明丹姝异口同声发出惊呼:“没找到?!”

微浓“嗯”了一声:“所以,目前我手中只剩下一瓶解药了。”

“那……那就快让连阔再制药啊!”明丹姝亟亟说道,“时日还早呢!”

微浓假作一叹:“我也是这么想的,便命人快马加鞭前去姜国传话。谁料连阔长途跋涉病倒了,听说人正昏迷不醒,如今还需军医照料。”

明丹姝一下子惊呆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聂星逸则眯着双眼看向微浓,低声质问:“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微浓佯作无辜。

“我不信你手里只有一瓶解药,既然你和连阔要整治我们,必定会料到送解药会有延误的情况,难道你不该提前准备几瓶吗?”聂星逸沉声反问。

“抱歉,我没有提前准备解药。”微浓仍旧微笑,“我当时就跟连阔说了,无须提前置备解药,若当真出了什么闪失……正合我意。”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慢,也很重。

聂星逸闻言大怒,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贱人,你不要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便可以对我几番侮辱!你这烟岚郡主是怎么来的,难道我不知情?若让世人知道你根本不是长公主之女,你以为你还能坐享燕王宫的荣华富贵,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微浓面不改色,出言反驳:“你好像忘了你自己的身世。相比之下,我想世人更关心燕王的血统,而不是我一个郡主的血统。”

聂星逸冷笑:“那你就等着燕国亡国吧!宁王正愁没有把柄在手!”

他说出这番话之后,也知自己太过冲动,然而自从微浓执掌凤印以来,他屡屡受欺,服用蛊虫后更是没有一丁点儿自由可言,比从前聂星痕在宫内坐镇时还受束缚。他日日被软禁在龙乾宫里,身心屡被折磨,实在忍无可忍!

他原本以为微浓一定会恼他,然后将那瓶解药顺理成章地给明丹姝服用,而他也做好了再次受辱的准备。岂料微浓竟对他目露几分赞许,点头道:“不错,你还知道忌惮宁王。”

这话更像是一种讽刺,他想再次回击,又庆幸方才微浓没有恼火,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明丹姝隔岸观火,眼见聂星逸敢与微浓顶撞,心中自是庆幸,以为那唯一的解药能到自己手里。她在一旁默不作声,微浓瞟了她一眼,也无甚反应。

明丹姝心里“咯噔”一声,思索一瞬,连忙出言调和:“别吵了,眼下的关键问题是解药!一瓶解药,怎么才能两人分?”

聂星逸冷哼一声:“自然是只能一个人吃。”

明丹姝惺惺作态地看向微浓:“难道不能各吃一半?”

“分量不够,吃了也没用,只会白白断送两人性命。”微浓懒懒地答道。

明丹姝故意做出为难之色,不再往下说什么。

微浓的眼眸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最后竟扬起手中药瓶,轻笑道:“这样吧,我也不想得罪人,这瓶解药你们谁抢到就归谁,至于没抢到的那个人……左右还有二十几天才到蛊虫发作之日,我再想别的法子吧。”

此言甫罢,微浓已挥手一抛,只见那透白的药瓶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径直飞往聂星逸和明丹姝的方向。

人性的欲望在这一刻得到尽情的释放,无论如何掩饰,他们对生的渴求还是表露无遗。聂星逸和明丹姝同时起身飞奔夺药,皆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微浓在一旁静静看着,瞧见两人都伸长手臂去夺那药瓶,明丹姝个子矮、力气小、又不会武,自然夺不过聂星逸。但见他纵身一跃,抄手转身,手臂恰好在明丹姝头顶上打了个圈。

明丹姝连摸都没摸到,便觉头上一阵冷风,药瓶已到了聂星逸手中。原本胜负已分,可明丹姝忽然鬼哭狼嚎起来,惹得聂星逸身形一顿,众人也都朝她看去。

就在此时,她抬起一脚踹向聂星逸裆部,后者眼疾手快想要躲避,却还是中了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疼得弯下了腰,明丹姝趁机夺过药瓶,拔开瓶塞吞下解药,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无仪态,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解药被明丹姝咽下腹中,又看着她迅速后退,惊慌地对聂星逸道:“别怪我,别怪我……我也是为了自保。”

聂星逸下体痛得直不起腰,额上已然冷汗直流,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微浓见状也是讶异,对一众太监命道:“快请御医,快!”

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将聂星逸抬入内室,魏连翩此时也已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查探情况。殿内众人一阵慌张,唯有明丹姝怔怔地站在原地,面上流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

此刻殿内所有宫女、太监皆是震惊地看着她,就连她自己带来的宫婢也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明丹姝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的恶意,在殿内张望一番,心虚地垂下眸子。

她耳畔隐隐传来阵阵嘲笑声,像是海浪一般要将她吞没。还有那些鄙夷的目光,就像是一道道锋利的剑刃,顷刻已将她穿透!不不,是将她剥皮,将她的肌肤一点点剥掉!

她再也没了任何躲藏,没了任何伪装,就这样鲜血淋漓地被伤害,被残忍地示众!一切肌骨、一切内脏、一切美好的、丑陋的部位,都毫无保留示于人前!

她恐惧,她惊怕,她头痛,浑身上下都痛!她双手抱着头,竟似疯了一般大叫起来:“啊!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没做!”

微浓以为她又要耍什么把戏,忙指着她带来的宫婢,冷声道:“你家娘娘心神不宁,先扶她回去休息!”

宫婢岂敢不从,立刻拖住明丹姝,后者惊叫几声,瞬间挣脱了钳制,一下子跪倒在微浓面前。她死命地抱住微浓的双腿,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几个侍卫立即上前阻止,只见她眼睛里流着泪,人却吃吃地笑,也不知在胡言乱语说着什么。

这哪里还是淑妃该有的仪态?微浓心生警惕,立刻从袖中甩出峨眉刺,指着她问道:“你做什么?”

然而明丹姝并无畏惧之色,仍旧抱着微浓的双腿,又哭又笑不肯撒手,口中还喃喃念叨着。

微浓对她烦不胜烦,改将峨眉刺尖顶在她额头之上,冷然命道:“松手!”

明丹姝似乎还没有听懂,只一味念叨着:“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做的……我是淑妃……”

微浓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她看向明丹姝的眼睛,那一双曾经美艳动人的眼眸此刻早已失去光泽,变成一片混沌。

微浓心中暗道不妙,忙问:“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两名值守的御医已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向微浓叩拜行礼。

微浓指着其中一名眼熟的御医,命道:“你进去看看王上的伤势。”又指着另一名眼生的御医,“你给淑妃娘娘瞧瞧。”

两位御医各自领命,一个脚步不停进了内室,另一个对明丹姝诊断半晌,又在她手上、额上施了几针,她才渐渐平静,精神萎靡不再说话。

御医转向微浓,回道:“禀郡主,淑妃娘娘像是得了狂躁之症,微臣已施针将她的病症暂时抑制住了。”

“狂躁之症是什么?”微浓不解。

御医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回:“淑妃娘娘应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误食了什么药物……她口中有股子药味……”

微浓心思一沉,旋即恢复平静,对御医回道:“方才淑妃吃的是提神醒脑的补药,不信你可以查验。”

药瓶就被明丹姝丢弃在地砖之上,一个太监眼明手快,立刻拾起药瓶递给御医。御医只放在鼻端闻了一闻,便道:“这……这里头有罂粟的味道。”

微浓更为疑惑:“罂粟是什么?”

“是一种花,服用其花粉之后人会产生幻觉,甚至疯癫狂躁。”

御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却无一人敢看微浓。

倒是微浓看了看四周众人,冷笑一声:“呵!”

这药是连阔交给她的,自始至终,只有她和晓馨知道存放在何处,怎么会被人动了手脚?

究竟是谁把药调了包?在她如此大动干戈地查过账簿、整治过后宫之后,居然还有人敢挑衅她,嫁祸她。微浓的脸色蓦然沉敛。

那御医也算聪明,立刻辨别出了异样,忙替微浓解围:“淑妃娘娘这症状不轻,以微臣看来,绝不是这一次用药所致……大概是,呃,毒素在体内潜伏已久,突然被这瓶药给激了出来。”

微浓自然知道御医的意思,但她的确对此毫不知情,便询问道:“淑妃娘娘这病症,可有法子医治?”

“这……微臣自当尽力而为。”

微浓沉吟片刻,指了指明丹姝的侍婢:“你先把淑妃娘娘扶回去休息,好生照顾。”

“是。”那宫女没敢多问,扶着明丹姝匆匆告退。

微浓也没有屏退众人,大大方方地再问御医:“如今淑妃不在,还请您说句实话,她的症状到底是服用这瓶药所致,还是早有根结?”

“微臣不敢欺瞒郡主,单单这瓶药剂量太小,根本无法导致淑妃娘娘失态。她从前必定服用过类似的药物,体内早有毒素淤积。”

御医这番回话,终于使微浓稍安。因为自始至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饿蛊”。她不过是命连阔制了两瓶安神助眠的药丸,假装是下有蛊虫的丹药罢了。

既然明丹姝体内早有毒素存在,可见那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明丹姝。自己今日则是被利用了一把,替那幕后真凶背了黑锅。

微浓在心中分析着,那人既然敢对付明丹姝,又敢利用自己,可见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也许与她们两人都有仇怨。而这样的人,燕王宫里并不多,眼下龙乾宫中就有一位现成的。

可聂星逸会这么傻吗?这岂不是将他自己给暴露了?或者说,他还不死心?微浓越想越觉不对劲,立即招来一个太监命道:“你去看看王上如何了。”

那小太监连忙跑进去查探情况,不多时又跑了出来,回道:“禀郡主,御医大人有事想与您私下说,问您是否能移步内室偏厅?”

微浓心中一紧,思索须臾,道:“本宫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让那御医出来说话。”

小太监连忙跑回去替微浓传话。片刻之后,为聂星逸诊治的御医匆匆出来,左右看了看,才如实回道:“禀郡主,王上的伤势并无大碍。但是,微臣方才为王上把脉,发现他脉象异常,像是服用过禁药。”

“什么禁药?”

“呃……前年摄政王殿下曾经下过一道旨意,将十余种对人体损害较大的药物全部销毁,永久禁止在燕国境内种植、买卖。”御医话到此处,停顿一瞬,“不过御医署还留存了些许禁药,是殿下特命我们用来研究……”

“罂粟算不算禁药?”微浓猛然醒悟过来。

“算!”御医忙道,“微臣也是初步断定,王上服用的是罂粟花粉,但剂量不大,故而尚未出现太多症状。微臣方才询问过王后娘娘,她说王上这些日子偶尔会说梦话,脾气也大一些,微臣斗胆猜测,这应是与服用罂粟有关。”

罂粟……微浓的心狠狠一揪,连忙看向那个为明丹姝诊脉的御医,命道:“你去看看王上的症状和淑妃娘娘的是否相同。”

御医称是,当即进去为聂星逸诊脉,不多时便出来回话:“禀郡主,王上的症状与淑妃娘娘的相同,不过要轻得多,还来得及治。”

在场宫人们听了这话,都无甚反应。因为微浓对两人强行喂蛊之事早已在宫中传开,他们都以为是那“饿蛊”之中掺杂了罂粟花粉。

唯独微浓自己明白,她是被人狠狠地算计了!倘若只是明丹姝一人得了狂躁之症,那还好说。但如今就连聂星逸也被诊断出服用过罂粟

花粉,只是用量比明丹姝的少,这局势对微浓来说就很不利了。

“两位御医请随我来。”微浓抬步离开龙乾宫,两名御医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一并离开。路上气氛沉闷,几人都埋头走路不说话,直至走到未央宫内,微浓又道,“两位在此稍等。”她撂下这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少顷,微浓拿着几个药瓶走出来,道:“请两位御医看看,这几个空置的药瓶是否有异常。”

两名御医遂闻了闻几个空药瓶,其中一人答道:“这药瓶空置太久,气味已散,微臣不好判断。”

另外一人则答:“这些药瓶里似乎也有罂粟的气味,但是很淡。”

御医们手中的四个药瓶,正是前两次聂星逸和明丹姝服用“解药”时留下的。微浓想了想,又将最后一瓶未拆封的“解药”拿了出来,再请两位御医辨别。

这一次,两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药丸是用罂粟花粉制成的。

微浓听后似乎无甚反应,又平静地询问了聂星逸和明丹姝的病况,最后说道:“有劳二位费心了,王上和淑妃的病症,还请二位尽心医治。”

御医们诚惶诚恐地领命,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去。

两人走后,微浓压制的怒意和后怕骤然涌出。

是连阔在害她。前日接到聂星痕的书信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去燕军大营问个清楚,可又怕离宫之后聂星逸和明丹姝会联手报复她,于是她想出了这个挑拨离间之计,想让两人因争夺一瓶解药而关系更加恶化。

不出她所料,这瓶“解药”成功地引起了两人的矛盾,表露出了明丹姝最龌龊的一面。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饿蛊,又哪来的解药?连阔每次给她寄来的,都是特制的醒脑丸罢了。只怪她太相信连阔,根本就没有查探过解药的成分!

这一次,若不是她把连阔给的解药提前用掉一瓶,她根本就不会发现,聂星逸和明丹姝的药真的有问题!七七四十九天,连阔拿捏的时间可真准!若她真等到四十九天之后再给聂星逸和明丹姝用药,那他们就会同时疯掉,她这个烟岚郡主就会顺理成章地背上弑君的罪名,燕国更会是一片乱象!

她会百口莫辩,成为朝臣与百姓们泄愤的出口,做了冤死鬼。而那时,燕、宁两国已经开战了,聂星痕根本来不及回来救她。

所以连阔的最终目的,是要搅乱聂星痕的心思,从而搅乱燕王宫,搅乱燕国,断了燕军的后路!

乍然间,微浓心头剧震——连阔目前就在燕军大营!

丝丝凉意顺着她的脊背攀至后脑。微浓不敢再想下去,连忙给聂星痕写信,交给晓馨:“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络殿下,这封信十万火急,你立刻差人送去给他!千万不得延误!”

晓馨见微浓脸色煞白,二话不说接过信就跑。

微浓此刻的心是乱的,后怕之意越发浓重。原本她还犹豫着是否该去姜国,如今看来,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但燕王宫这偌大的摊子,又该如何是好?她走后凤印该交给谁来管,是长公主,还是……微浓头痛欲裂,可是形势严峻,已容不得她用太多的时间再去考虑了。

是的!既然聂星痕已做出了选择,她该相信他。

微浓决定再去一趟龙乾宫。这一次,她没带宫人、没带侍卫、没有仪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见烟岚郡主去而复返,龙乾宫上下心生忐忑。微浓听说聂星逸已无大碍,便也无所顾忌地走进内室,隔着屏风在外站定。

几名宫女都颇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只剩魏连翩站在榻前,从屏风里隐隐透出一个婀娜的影子。

“抱歉,方才之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微浓率先表示歉意。

聂星逸似是冷笑一声:“你满意了?看到我们像狗一样争来争去,你很开心?”

微浓默不作声,无论如何,她的确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幸好,她出了这个主意。

聂星逸见她沉默,又是冷笑:“听说明丹姝已经疯了,你给我们吃的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

事已至此,微浓也懒怠解释了,况且其中的过程太曲折,真说出来,聂星逸未尝不会趁火打劫。于是,她便由他误会下去,只道:“我本意并不是要杀你们,那药量放得太重,是我的失误。”

聂星逸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明丹姝突然癫狂是有什么隐情,然此刻听到微浓亲口承认,他只觉既愤怒又失望:“如果你是想看我对你摇尾乞怜、感恩戴德,对不住,我做不到。”

微浓又是一阵沉默,才幽幽反问:“你还记得你遇刺那晚的事吗?五年前,哦不,六年多了。”

“你想说什么?”聂星逸声音渐沉。

“那晚刺客行刺之时,你曾拿我挡刀,可还记得?”微浓淡淡反问。

屏风后的气氛有片刻凝滞,聂星逸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些:“怎么?你是在报复我?”

“不,我是想告诉你,人在危急之时都是自私的,你也并非光明磊落。”微浓一语反击。

聂星逸没有反驳,只道:“我真不明白,你今天这一举动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不信你手里只有一瓶解药。”

“可你还是去抢了。”微浓嗤笑。

聂星逸哑口无言,只得承认:“如你所言,这是人的本性。”

微浓没再评判什么,转而又问:“我问你,眼下你怕不怕死?”

“当然怕。”

“那你为何不像明丹姝一样讨好我?兴许你对我态度缓和一些,我就把解药给你了。”微浓故作矜傲。

这一次,聂星逸答得很快,也很坚定:“因为我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我要维护他们的尊严。”

微浓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对了,聂星逸早已为人父,他的孩子都不小了,已通人事。他们一定会问,父亲明明是一国之君,为何从不上朝?他们一定会猜,龙乾宫明明是君王住所,为何被侍卫把守,出入全无自由?他们一定会感到不解,自己明明是燕王子嗣,为何在这宫里抬不起头,像是寄人篱下?

而身为他们的父亲,聂星逸想必难以回答,所以他才比从前更强硬,宁肯对她冷嘲热讽,也不肯再低头祈求。

“既然你知道在孩子面前保留尊严,那在宁国面前呢?”微浓追问。

聂星逸感到莫名其妙:“我哪里还有机会?”

“我给你这个机会。”微浓边说边绕过屏风,走到他榻前,重复道,“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能分清是非大义吗?”

聂星逸原本躺在榻上,闻言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他很疑惑,或者说他根本不信。

“我是说,我要去前线,若你坐镇燕王宫,能保证不出乱子吗?”微浓神色凝重,不似在开玩笑。

聂星逸一时未反应过来,魏连翩也在旁出言确认:“您要去前线?”

“对,去保护我看重的人。”微浓坚定地承认,再次追问聂星逸,“那你呢?你能摒弃私人恩怨,死守燕国最后一道关卡,与我们共同抗击宁军吗?”

“我……”聂星逸张了张口,仍旧无法置信,“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微浓忽略他的怀疑,又是一连几问:“你能不克扣粮草,不挪用国库,不公报私仇,不扯我们的后腿,不趁火打劫吗?聂星逸,你能做到吗?”

聂星逸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仍旧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微浓的视线又落在魏连翩身上,话却是对着他说:“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们,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燕王,让他们高看你一次。”

真真正正的燕王……这几个字在聂星逸心中徘徊,他说不清是何等滋味,挣扎良久,只道:“应又如何,不应又如何?你说的根本不算。”

话音刚落,他手里突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正是微浓的凤印。

“这东西我交给你,也是交给连翩。从明天起,你再次成为燕王宫的主人。”微浓顿了顿,“暂时的主人。”

“郡主?”魏连翩不解地看着她。

聂星逸也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不选长公主?”

“她是外亲,又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我不想让人非议我们‘母女乱政’。”微浓刻意停顿,着重强调,“而且,是他选的你。”

“这怎么可能!”聂星逸再次感到震惊。

微浓却没再多说,只道:“眼下这是维系燕国稳定的最好法子。”

聂星逸抿唇不语,面色渐渐泛起潮红,也不知是震惊所致,还是羞愧或激动。

“聂星逸你记住,”微浓慎之又慎地警告他,“一旦他出事,燕军必败无疑,届时你就是戕害手足的亡国之君,将载入史书遗臭万年!如若你想尝尝那滋味儿,你大可对他暗下杀手� ��”

“而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为他报仇。”微浓话落,袖中骤然划出一道青芒,是青鸾掠过聂星逸的眼前,钉在了床头之上。

从龙乾宫出来,微浓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囊,又叫来晓馨叮嘱二三事宜。此时天色已晚,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即将关闭,微浓自知今夜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便索性沉下心来,安排后续之事。

是夜,她分别给长公主和师父冀凤致留书,请求前者盯紧聂星逸和明丹姝,又将自己那三十卷奇书的藏书之地告知后者,以防自己有去无回。写完这两封信之后,微浓感到自己就像在交代后事,好似也能体会到当初聂星痕给她写信时是的心情。

他应比她心志更坚定,心情更复杂。

这夜直到很晚,晓馨才前来禀报,道是马匹、通关文牒、银钱、路线图等都已准备就绪,明日一早即可启程。微浓听后心中稍安,竟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这般辗转良久,微浓彻夜未眠,一大早便动身秘密出城。马匹早已在城门外候着,依旧是陪伴她多年的坐骑祥瑞。当年那匹通灵机敏的马驹,如今已经长鬃飞扬,陪伴她六个年头了。

微浓抚摩着祥瑞的鬃毛,在它耳畔说道:“又要麻烦你了,咱们去找他可好?”

祥瑞似能听懂人语,长嘶一声,扬起两只前蹄。

“好马儿,还是你懂我!”微浓翻身上马,从晓馨手中接过包袱,嘱咐道,“宫中之事,你多照看。”

“奴婢晓得。”晓馨面露关切之色,“您沿途一定要给驿站传话,好让奴婢知道您的消息。”

“我会的。”微浓将包袱绑在马鞍上,轻挥马鞭,在空中放出两声鞭响。

祥瑞应声扬蹄,朝着姜国苍山的方向奔驰而去。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如此单薄而坚强、孤寂而坚定,从容地奔向那即将风云变幻的疆场。

(中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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