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附近只有一些提供简餐的餐厅，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类厨师或者服务生，只有用轮子来回移动的机器人，以及一条供应食物的履带。在窗边坐下的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尚轶只要了一杯水，而钟榕则点了一份蔬菜沙拉。在那之后，他们就只是面对面坐着，没有人先开口。
落地窗外有车辆疾驰而过，鸣笛的声音稍纵即逝，在刺耳声响的尾音里，钟榕叹了口气。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今天会被带走，在你来之前，她的父亲邵学博见了她，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也不能提前告诉你任何事，”钟榕注视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我得保护你。”
“在她见了邵学博之后，就已经明确表现出了离开医院的意愿？”尚轶确实不像刚才一样愤怒了，但他还是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真的还重要吗？她现在已经走了，你应该离这件事远一点，对了，也离和研究所有关的人远一点，你父亲过去做过的事情很复杂，”钟榕的目光重新放到了尚轶的身上，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劝告他了，但这一次，她仍然希望自己的话能起到一点作用，“你听到邵柯说的话了，议会现在手里有充分的证据给你的父亲定罪，你不应该惹恼他们。你父亲已经不会再在乎了，但你可能会因为他的事情而失去工作，住所，地位。”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知道真相，”尚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你希望他留下的这些线索全都白费吗？”
钟榕似乎因为惊讶而略微睁大了眼睛，也是在这个时候，传送带送来了她的午餐。她低头用岔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沙拉，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过去我总觉得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你父亲，现在我发现，我也从来没有看透过你。”
尚轶当然对自己的父亲也了解得不算多，在他童年时代残存下来的零碎记忆里，只记得那是个郁郁寡欢的男人。而现在他对尚余光有了更多的了解，能得出的结论却十分两极分化，一部分人憎恨他，把他当做是只在乎自己名誉地位的恶魔，另一部分人则敬爱他，认为他也把自己的学识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除去那些曾经认识尚余光的人，议会对他的态度也透着些古怪，他作为曾经研究所的负责人，也带着研究所的人做出了蛛网这样的系统，但却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嘉奖。在研究所解散之后，议会对尚余光的态度就好像突然转变了一般。
“邵柯说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真的，但你得记住，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钟榕显然就是尊敬尚余光的那类人，“当时研究所只有他一个人负责与议会对接，他必须承受议会给他的压力，同时，研究员当中也有一部分人在猜测他和议会是不是同谋，怀疑我们研究出来的系统到底有什么样的用途。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解释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但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也是在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在偶然间发现他一直在给那个系统留下漏洞。”
尚轶之前就一直听不同的人说起过，自己的父亲给蛛网留下了漏洞，而莫奕白就是那个漏洞的载体，不过直到今天，他才在邵柯和钟榕的口中真的证实了这个说法。毕竟邵柯不会对议会说谎，既然她是在秦彦面前提供的这条线索，那么这就绝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猜测。
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情，秦彦却似乎并不担心有在场的旁观者听到，而这群在场的人当中，甚至还有尚轶这样和尚余光关系亲近的人。这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吗？
“尚余光是我的父亲，如果他有没完成的事情，你大可以告诉我，”杯中的水已经渐渐变冷，尚轶一直在试着梳理自己的思绪，“你还……知道别的什么事吗？”
“别说得好像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他现在已经死了，你没有义务继续他要做的事情，”钟榕抬起头，与他对视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郑重，“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想保护你，而对于你来说，离这件事远一点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可能不管这件事。”
“你弟弟死后你变了很多，过去的你没有这些多余的使命感。”
“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任何人。”
“那你就去做吧，但别指望我会再帮你任何忙。”
尚轶其实从一开始就觉得牵扯进这件事里的人越少越好，他一个人寻找线索就已经足够了，不过她的态度这么坚决，还是他没有想到的。
一直以来，钟榕给尚轶的印象就是她打心眼里崇敬尚余光，她对他的照顾，也大多数来源于她对他父亲的怀念。但眼下他们谈论的是尚余光未完成的使命，钟榕为什么会对此这么抗拒？
不久之前她明明说了尚余光是“英雄”，还是说她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里，存在着不少她刻意美化了的成分？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建议你远离这件事。”在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之后，钟榕很快就软下语调来和尚轶道了歉，“在这件事上，我能给你的帮助也就只剩这么多了。”
即便是尚轶也很少见到这位医院的负责人道歉时候的样子，他轻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
“和议会对抗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结局，”钟榕说到这里，又苦笑了一声，“不过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吧。”
钟榕没有说错，尚轶安静地站起身，顺手用通讯器扫过桌上的感应区，为这顿午饭付了账，拿上自己的外套。在离开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总算说出了一个自己一直以来觉得奇怪的地方：“你似乎很久没有说过我父亲的名字了。”
“已死之人的名字只应该被刻在墓碑上，”钟榕没有抬头，语调似乎也很平静，但她额角的指示灯却显示她身上的情绪调节模块正在飞速运转，“他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在你的身上延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