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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兼女兼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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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蜀山城中月如练。

风月街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主大街的两头,各搭起了一座精致的乞巧楼。两楼之间有五彩锦绦联结,一路披挂在沿街的幢幢楼宇上。姑娘家上楼,还将镜子悬挂在锦绦上,引着月光流进来,流尽了一条皎洁的银河。她们捏着九孔针,捏着五色线,对着满河的月光仔仔细细地穿针引线。还不时有欢呼声响起,那就表明,有姑娘家心灵手巧,把针穿了过去。

“难怪今儿一出门看到这个,苏子姐姐便吟了一句苏子。”芦嫦娥笑道。

“哪一句?”商牧之随口问道。

“人生何处不儿戏,看乞巧、朱楼彩舫。”

“呵呵,人生何处不儿戏。”商牧之抬头望着光彩旖旎的乞巧楼,看着穿着崭新衣裳的小孩儿在那里闹玩,又环顾街上,眼见男牵女偎,耳听享乐之曲,哪怕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也被这繁华世间澹漠之。

“他们这些人人生,就是太过儿戏了!不,我们的人生,也是太过儿戏了!”

“商公子,您,您怎么了?”

“我们这些人,只知道享乐,享乐!”

商牧之走到河堤上,望着五光十色的长鸣湖,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们平常生活得辛苦,难得七夕佳节,自然得找点乐子。没这点乐子,恐怕人还真活不下去。商公子又何必如此苛刻?”芦嫦娥温柔劝道,“我们广陵府今晚也唱戏,商公子可想去听听?嫦娥可陪你去。”

“不了,唱来唱去都是旧曲旧辞,没多大意思。唉,就算是我自己,也是虚度韶华,很久没有新作出来了。”

“我之前听乐令大人说过,他叫公子您写一本牛郎织女的四角戏,以好在七夕期间搬上台······”

“哎,别提那个了。”商牧之打断道,“就是因为这个牛郎织女,我才发现世人都是自欺欺人的!”

“这牛郎织女怎么了吗?”

“你以为牛郎织女真是恩爱夫妇?牛郎是忠厚深情,织女是是贤惠温柔?”

“难道不是吗?”

“我原以为也是,毕竟这是官家正史的论调,谁敢质疑?可我一查古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你听听这两段:‘丁丑、乙酉娶妻,不吉。戊申、乙酉,牵牛以取织女,不果,三弃。’又‘戊申、乙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

“这······”

“你听听看,哪是什么天帝要他们分开,明明是牛郎变心,织女无能,才会分离!这人总想推诿责任,凡事落得委屈可怜之名最好!如此无功无过,便可庸碌一生!”

芦嫦娥没想到古籍如此描述牛郎织女。然而想想也是牛郎的不对,织女有何错?要变心的总归是男人变心。

可那商牧之又说道,“你是不是以为,这错都在牛郎身上,织女只是可怜?错!这织女也是放浪形骸,水性杨花!你可读过唐人张荐的《灵怪集》?”

芦嫦娥怅然地摇了摇头。

“里头说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名为郭翰的青年,夜里梦见织女。那织女竟要托身于郭。你道是何由,那织女说,‘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那郭翰也是登徒子,竟真的与织女‘携手共堂,解衣共卧’!”

“这,这织女或许有苦衷呢?”

“苦衷?那郭翰后来问牛郎何在。那织女竟回答得何其儿戏,其道‘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呵呵,你听听!这织女哪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女,简直与风月街的倌人无异嘛!”

“‘河汉复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竟,竟真的这么说么!”

芦嫦娥犹面晴天霹雳,被商牧之霎时颠覆了自己的观念。

那,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至纯至真至美好的男欢女爱吗?

但她仍是心有不忍地反驳道,“商公子,牛郎织女本是两颗星星,是人们把星星编织成神话。既是神话,那所有说法都是一家之言,做不了准的。”

“没错,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吾之所恶,并不在于这些神话之论,而是这芸芸众生,一任偏信官言正史,自己在心里没点考量怀疑,这不是愚昧是什么?现在还要我写一本四角戏来歌颂牛郎织女!真是为虎作伥!”

“那难道要官家发言,这牛郎织女本是奸夫**,大家莫要再拜月叩星,以后也别再庆祝七夕了?你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听了怎么办?人间正道,本已沧桑,生活美好,本已艰难,难道公子还要落井下石,让人们看不到希望吗?”

“没错,你说得有理,为文化者,也应是散播希望,振奋人心。可振奋人心不是欺世盗名!你看看这风月街,你看看这祸水轩,里面有多少达官贵人,显学才子?!他们拿着满腹经纶,去换得一个风流之名!那些所谓圣贤书,就好似他们身上一张皮囊,凭着这身皮囊不但可以出将入相,还能以正当之名行苟且之事!凡夫俗子**行妓,于他们身上便是寻觅知音;凡夫俗子龌龊肮脏,于他们身上便是不拘一格;凡夫俗子嫌弃糟糠之妻,与他们身上就是内子平庸,辜负了自家万斛清才!呵呵,这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还能抱得美人归呢!”

那商牧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而听。

听罢,又嗤之以鼻地自走自道。

“商公子,您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您讨厌嫦娥委身于青楼,所以有此感言?那,那嫦娥明日便回广陵府,再也不来祸水轩······”

“不,我不是再说你。我知道你是多挣点钱,好给乡下的爹娘寄去。你此乃孝心,理应如此,无可厚非。”

商牧之仰望银河,一筹莫展地笑了。

“我是恨世人,恨自己,恨这些所谓的才子。所学所识,都是纵欲的幌子。”他捏紧拳头,忿忿地一捶石栏上,“我不屑这些才子!我也不想做这些才子!”

芦嫦娥忧心地执起商牧之的拳头,轻柔地扳开商牧之一根根手指,再双手搓揉着,“商公子,您别为这个世道恼气了。你不是那些风流才子,嫦娥也不做那多情倌人,那不就好了么?”

芦嫦娥那澹澹的笼烟眉微蹙着,尤为惹人怜。还有她一双玉脂手滑熘熘的,又温润至极,将商牧之那颗长满棱角的坚硬的心抚摸得柔软。

女子真是厉害,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下接触,一口香气,便能化解许多。

那也是要这男子有情有义啊。

“嫦娥,不如我娶你为妻吧。”商牧之忽然说道,“你进了商家,你就再也不用在这些浑浊之地独唱清曲儿了。你也不用担心你家人的生活,我完全可以把他们接到蜀山城来住······”

商牧之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但芦嫦娥却只被第一句话惊吓到了。

“商,商公子,您,您要娶我?”

“是啊。我们情投意合了许久,难道不应该谈婚论嫁了吗?”

“可,可我毕竟是个清倌,是个戏子······”

“我也是个戏子啊!两个戏子结合不是正好吗?”

“我是怕商老爷那边······”

“我心意已决,他阻止不了的。就像当年,他阻止不了我进广陵府一样!”

商牧之捻着自己的八字胡子,两道剑眉翼翼而动,一脸心花怒放的神情。

芦嫦娥知道,他这是想事情想到兴奋的神情。

他的神情与他的情绪一般,如一阵无季无源的风,倏忽而来,呼啸而过。

她正想说自己得好好想一下,商牧之便勐地一拍石栏,眉飞色舞地大声道,“好!就这么定了!今晚回家我便跟我爹说,然后马上到你家去提亲!”

直接提亲?芦嫦娥不由得噗嗤一笑。

“嫦娥,你笑什么?”

“这婚嫁之事哪有那么简单?三书六礼,可是麻烦呢!”

商牧之听后一愣,一拍自己脑袋,大笑起来,“啊是是!不过我怎么知道,我还没结过婚呢!”

两人对目相视,又笑了起来。

这时,翎君也走出祸水轩,走了过来。

“看来嫦娥妹妹真是商公子的解语花,”她一来到两人身边便打笑道,“这半会的功夫就让商公子高兴起来。”

“嫦娥不但是我的解语花,还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呢!”

翎君一听,骤然惊讶。

芦嫦娥赶紧说道,“这只是商公子说说而已!翎君姐,你莫要跟别的姐姐说!”

“什么只是说说而已!我可是认真的!你找我俩有何事?”

“哦,我们想念二位了,想叫二位进去喝酒。”翎君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芦嫦娥,芦嫦娥面色绯红地低下头,“不知二位乐意不?若不乐意·······”

“乐意!喝酒不乐意,什么乐意了?走!”

商牧之心情爽朗,大摇大摆地走向祸水轩。

翎君不禁牵起芦嫦娥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然笑道,“好事啊,嫦娥妹妹,恭喜你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姐妹们说的!”

“翎君姐姐,你别笑话我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你愿意嫁给商公子吗?”

“当然愿意了。不邀财货,但慕风流。”

“说得好啊,那就许了他吧。”

“可是······”

“可是什么······”

芦嫦娥抬头望向祸水轩,那奢靡的青楼红坊,尚悬挂着那条五彩锦绦。

她心里涨起一股浓重的忧伤。

“我们这些礼教之弃子,能获得俗世之幸福吗?”

……

七夕夜,延迟了宵禁的时辰。

长鸣湖上泛舟叶叶,岸边花灯飘荡,一时灯火通明,水里映浮着人间的星光。

小鸣门附近的南市集,也是花天锦地,热闹非凡。二善牵着兼女逛市集时,就看到许多穿着新衣裳的小孩子拿着糖葫芦蹦蹦跳跳的,还唱起了歌儿:

“处暑头,白露尾。

阿娘阿姐来乞巧。

唱曲儿,穿针儿,

贤惠赶来喜蛛儿。

世间巧人儿,

手巧心也巧,

你们说,巧不巧?巧不巧?”

为首的小孩唱罢,那跟尾的小孩们便一起唱起来:

“巧!巧!巧巧巧!”

为首的小孩又唱:

“子为贵,夫为纲,

早制裌衣御冬寒。

子絮出,夫棉漏,

闻得一身胭脂香。

絮里藏几铜板,

棉里染红寇丹,

你们说,巧不巧?巧不巧?”

那些小孩们又一起唱起来:

“巧!巧!巧巧巧!”

为首的小孩又唱:

“会情郎,赠情郎,

五彩线儿织香囊,

拜月儿,赶集忙,

撞上姑娘别香囊,

一样儿五彩线,

一样儿俏香囊,

你们说,巧不巧,巧不巧?”

小孩们又一起哇哇地叫嚷起来:

“巧!巧!巧巧巧!”

看着这些欢跃的孩童与稚嫩的歌声一路远去,二善和兼女正听得出神,忽身后响起一把声音:

“这小孩儿唱的真有意思!”

二善回头一看,只见蒙轲叼着一根剔牙棒,正对着她一抖一抖的,嘴角还洋溢着吊儿郎当的笑意。

“你怎么在这?”

“祸娘姐担心你们,叫我来保护你们。”

“呵呵,保护我们?你蒙轲什么时候保护过我了?”二善冷笑道。

蒙轲一怔,笑意顿时落下去了。

是啊,自己已经两次欺骗她,抛弃她了。

“那蒙轲哥哥,你说他们唱的是什么意思呢?”兼女仰头问道。

“意思是,意思是······兼女长大就明白了。”

“兼女已经长大了,现在就能明白。”兼女都起嘴巴道。

“蒙轲哥哥的意思是,”二善蹲下来,捏着兼女的小手笑道,“以后兼女长大变漂亮了,就会有一些男孩子来追求兼女,有一些呢是真心爱慕兼女的,有一些呢是骗人的。这就叫知人口面不知心,懂了吗?”

“从小就教孩子疑神疑鬼,不太好吧?”蒙轲苦笑道。

二善瞪了蒙轲一眼,继续道,“特别是像蒙轲哥哥这种的,有事没事吃个剔牙棒耍样子的,以后兼女要特别小心。”

蒙轲哭笑不得,“我耍什么样子······”

“那我爹是骗了我娘吗?”

兼女冷不防的一句话,让二善和蒙轲都愣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二善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你爹的确是······”

“当然没有啊!兼女的爹爹怎么会骗祸娘姐呢?”蒙轲也蹲了下来,打断二善的话,对着兼女笑道。

兼女则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二善站起来,牵起兼女的手,“我的好妹妹,今晚可是七夕!我们快去逛街吧!”

二善又瞪了蒙轲一眼,牵着兼女便走了。

蒙轲澹澹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乞巧市集自然热闹。走进去,迎面扑来的是明晃晃的炫亮,一团团锦簇的花灯,还有随人流而动的热气。秋风的凉意在人头攒动中怯了,月光的皎洁更在万家灯火中占不到便宜。左右的小摊贩,似乎摆脱了亘古的束缚,忘记了官府的刁难与追逐,在尽情地展示商品,招游引客。他们的脸庞在明亮的灯火下闪闪发亮,他们的神情更是一致地宜人楚楚,犹如身处葬礼一般,被一种具有莫大感染力的氛围影响,暂时失去了人的个性。反倒是琳琅满目的商品,更能引起游客的留意和忆记。

兼女左瞄瞄,右看看,如初入草原奔放的小鹿,充满了好奇。

“你是真觉得,无心没有骗祸娘姐?”二善小声问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情哪能说得准呢?”蒙轲笑道。

“可是等兼女以后长大了,她还是会问这样的问题的!”

“那就让她自己去找出问题的答桉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问题,不是吗?”

“只是我觉得,兼女需要亲人陪同她一起长大,教会她一些事情,就像我哥一样。唉,爹娘都不理她,她多可怜呐。”

二善一提到她哥,蒙轲便想起了陆载。

他很想告诉她,陆载就在蜀山。

但祸娘嘱咐过,不能将陆载一事告诉二善。

他正想说什么,忽又听二善道,“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哥也来到了蜀山,出现在我面前。他说我变瘦了,变得更黑了,但也壮实了不少。”

“你哥,你哥说得不错。”蒙轲咧嘴笑道,“你是变得更黑了。”

“变黑更好。要不然,一个白花花的姑娘,在靖楚党这男人堆里头不知道要遭什么殃呢。”

蒙轲瞄了瞄二善,二善边和兼女逗笑着,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男人是想象力何其丰富的动物,绝对不会因为你皮肤黑而放弃觊觎。

她一个姑娘家,每天去靖楚党那里学武功,得遭受多少白眼?得多艰难?

蒙轲想来便心生恻忍之情。

“你真下决心成为靖楚党?”

“不是真下决心,是我已经成为靖楚党。”

“你图的是什么?靖楚党可是逆党,被抓到的可是要杀头的!”

“没错,他们是逆党。但他们也的确能帮助到人。你别忘了,是他们救了我,也是他们与祸娘姐除掉了黄鑫,不是吗?我再也不想每天只做两件鸡皮蒜头的善事,我想和高大哥金大哥一样,变得强大,帮助更多的人。”

蒙轲看着二善坚定的眼神,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事情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靖楚党里面,也不是人人都像高金二人那么正义······”

“我知道。我管不了别人,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就行。”

二善一想起莫辨对自己的恶行,就一下子头皮发麻。

她捏了捏右手掌心,心里坚定地想道,“我若不强大起来,便只能任别人鱼肉,甚至连爹娘的仇都报不了。如果如此,我离开陆载有何意义?我离开三善四善有何意义?鸿鹄一朝破藩篱,燕雀独行逐恩仇啊!”

这时,兼女忽地在一个小摊档面前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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