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音失联的第27天。
我知道他在哪里，就是联系不上，没出事之前我们是情人，出事后我在他核心人际地带外的荒漠上，四处呼喊也找不到城区的方向。
我可以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媒体上读到他的消息，他真正怎么样，我毫无头绪。
生活于我像是一锅被打翻的陈年老粥，火急火燎地烤出了酸臭的焦气。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在被窝里蒸得热气腾腾，他调整着呼吸背对我说：“乔紫，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这句话太俗套了，女人为何总被迫置身于等待的位置上，他有问过我要不要等吗？
窗外极冷，双层玻璃也能听见风在十楼盘旋的狰狞，如同我一样不知道如何收尾。起身去卫生间抽烟，梁音对我的抽烟不置可否，偶尔一次调笑到：“吻你，像吻一个妩媚的人妖。”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神依然很旺盛。
走出来我躺回他身边：“还是算了吧，我不想等，我也没等过你。”
“别分手。”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突然间觉得很没有意思，我爱到痴狂的人，这一刻像困倦的家禽。他家的沙发覆着深绿色的鹿皮，上面的绒摩挲起来发出干爽的声音，让人想象到女主人打理这里的场景。捡起沙发上的衣服，我开始一件件的穿，衣服穿好了，表情也准备好了。
他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我：“去哪里？”
“回家。”
这是他失联前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我竟然就这么回家了，并且是我与他的无数大小告别中，最洒脱的一次。
你永远不知道哪次是最后一面，这句话不是假的。早知道他会失联，那天我说分手干什么呢？我该抱着他入睡，等着看第二天的阳光，等着他再说一次：“你真美。”
我们没有互相联系的第三天，我就在别人转发的微信消息里看到他出事了，并且是一天前就出事的。现金贷的圈子很小，说起来都认识，身边的人被抓了，一边惋惜一边庆幸。作出一副世事无常又沾亲带故的样子说：“没想到他也进去了，那天我们还一起聊……”，又或者马后炮一次：“他们做的太高调了，不查他查谁？”
一瞬间血上涌，也没留意别人在群里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一次，两次，三次。
脑海里不断浮现临走前他看我一眼的样子，那个眼神今天想来像一个隐喻，暖气很足的办公室里，从脚寒到头。
和杨枫请了假，杨枫看我失神的脸问：“你生病了？”
“是的”，我顺水打着哈哈：“今天不好意思了，我明天加班补上。”
打了辆车，直奔新闻里提到的派出所，路上收到杨枫的消息：“要是不舒服，明天先不用来了。”杨枫是个聪明人。
印象里从来没去过办案件的派出所，对警察有着天然的畏惧，硬着头皮先问的是值班民警，民警对这个案子很深刻：“十多个人吧，都没有出来。”值班民警知道的不多，我苦苦哀求下他给我找了办案的民警。
办案民警很快出来了，是一个很高的男人。
对方问：“你叫什么名字？和他什么关系？”
从档案文件上来看，我离开这个行业已经很久了，但是我还有不少顾虑。
我随便编了个名字：“我叫李玲，是他的朋友。”
他又问：“你找哪个人？”
“梁音。”
“梁音啊，他是大股东，他在里面呢。”
这行很危险，但是居然有一天他也会在里面，我还是一瞬间泪眼婆娑。
从看到消息到现在，一直憋着不流露出情绪，此刻实锤落下，我的情人在里面。我那位文笔很好才华横溢的情人，温柔可爱擅长撒娇的情人，不管别人眼里他犯了什么错，他在我的认知里，始终是一个赤裸坦诚的情人而已。
民警说：“你别哭啊，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呢？
脱口而出：“想知道他在里面怎么样。”
这话太偶像剧了，我说出口就觉得十分幼稚。
我只认识他半年，我不是家人无权委托律师，也无法去找他的家人。我不认识他最可靠的朋友，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可靠的朋友，我没有任何途径可以帮助在看守所的他。我认识他团队里的核心人物，但是现在都在里面。
在法律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人。
走出派出所，走在离真相很远的街上，我此刻可能有点滑稽，摇摇晃晃流着眼泪，我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最担心。
我担心他出不来，要花几年的时间躲在铁窗后面；我担心他承受不住，他太要脸了，此刻脸却是怎么都护不住了。
我担心他出不来，我投进去的三百万，也就成了脏钱，彻彻底底会打水飘，那是我的全部积蓄。
我担心他供出我来，这条线从上到下，可能都会被查。
打开手机，我给柏灵打了个电话：“是我，我遇到麻烦了。”
柏灵到我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习惯了被律师放鸽子，我差点昏昏沉沉睡着。
她的高跟鞋从电梯间响起，我的心猛烈的跳起来，像是一个无助的人知道光明使者要来了，她的权杖提醒你：抓住机会好好说话。
我打开门，她白了我一眼：“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
我有气无力坐回去：“梁音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她的声音太职业了，职业得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我看到新闻了，监管严他们顶风作案不说，还这么高调地把三爷从国外请回来做活动，就是自己作死想进去，拦不住。”
“我在里面投钱了，你知道的吧？”
柏灵抬头的动作倒是很有人情味：“我怎么会知道？你没和我说过。”
现金贷，7天30%的利息割用户的韭菜，除掉资金成本和坏账，一个月10个点以上的收益，我有这个门路，不进去赚钱是傻吗？
她很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是想捞人，还是想钱回来。”
我有点绝望：“当然都想。”
“不可能”，她理智的帮我分析：“他现在进去，最容易被非法经营起诉，他要是这个罪名成立，里面的钱就是赔偿充公，赔的多量刑少，但是你的钱一毛不剩；你要是告他，就以他非法集资诈骗为名去告他，钱还有希望回来，诈骗罪这个金额，十年起步少不了。”
我现在还没办法抉择，这个人前几天还让你流连忘返，转眼间能把他往死里再踹一脚吗？扪心自问我做不到。感情是真的，不是为了赚钱去当第三者，不是为了从他身上获得什么，才去喜欢他。我明知现实的大刀随时砍在我们欢愉时光滑的脊背上，没有血溅当场的惊恐，总是不死心的。
我爱他，毫无疑问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