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阔的运河中，一艘小船缓缓前行，微微摇晃的船舱里坐着三名模样狼狈的乘客，他们依靠着船舷来维持平衡，浑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
格温坐在船尾握着舵盘，落在发动机上的雨水顷刻间就被高温蒸发成雾气，随着河面上的大风一道升入高空，缓缓消弭在漫天大雨中。
此时已是傍晚，运河两岸亮起了路灯，街道上陆续出现巡逻警员与下班工人的身影，他们头顶的公寓窗户中也散发出煤气灯的光亮，外面不时还会有几辆挂着玻璃风灯的马车疾驰而过。
小船行驶在黑暗的运河上，格温抬头望着那些在雨中变得模糊的灯火，它们似乎离这里很近，却又像与自己隔着一段漫长的距离。
“老兄。”
当小船从横跨在运河上的大桥底下经过时，云梦突然摸出了一件做工精巧的银质酒瓶，他拧开盖子后朝格温晃晃，“要来点么？”
“不了，谢谢。”
青年刚拧开瓶盖，格温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我不太习惯高浓度威士忌的味道，还有，叫我格温就好。”
“好吧，格温。”云梦耸耸肩，他举起酒瓶“咕嘟”咽下一大口威士忌，随后拧上盖子，小心地把银瓶放进衬衣口袋里，“其实我很好奇，你见过它们吗？我是说，那些出现在下水道里的怪物。”
“见过。”
格温承认得很干脆，他看了眼裹着云梦大衣缩成一团的安，语气中涌现出遮掩不住的愤恨。
“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些怪物的样子，我恨不得亲手扒光它们肮脏的羽毛，打碎这些畜生全身的骨头，聆听它们被烈火焚烧的哀嚎。”
云梦和安抬起头看他，只见少年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彭涌而出，“我曾经有一位养父，虽然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向把他当亲生父亲看待。他叫科万，是一名曙光教团的牧师——”
格温从口袋里取出那块总是被他贴身放置的怀表，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晚上。他带着我去码头奔赴和某人的约定，但那混蛋却失约了。我们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它们出现了。那些像乌鸦一样的怪物浮现在黑暗中，它们握着尖利的匕首，浑身覆盖着黑色的火焰。科万看到这些家伙之后就让我跑，他让我跑得远远的，不准回头，自己却向它们冲了过去。”少年握着怀表的手掌有些颤抖，“我当时被吓坏了，一口气从码头跑到街上。等冷静下来后，我才想起去向警员寻求帮助。我冒着大雨去求路边巡逻的警员，求他们去救救我父亲，但等我们赶回码头时却只看到了一滩血迹，还有这块表。”
“他死了？”
“不知道。整整六年，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格温摇摇头。他收起怀表，用力转动舵盘，让小船沿着运河的弯道继续前进，“至于那些掌握黑魔法的怪物····没有警员相信我说的话，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孩子在受到惊吓后的胡言乱语，并把这起事件草率地定性为失踪案，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线索也就不了了之。”
“我很抱歉这么说，但整整六年都毫无音讯——”
云梦抬手拍拍少年的肩，“你父亲还活着的可能性显然很小。”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给他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祖先留下的箴言！”格温抿起嘴唇，他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的下城区港口，“六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些怪物的踪迹，甚至不惜从教团的福利学院辍学，作为一个小混混加入了灰鼠团。后来我发现自己有打拳的天赋，就通过帮助灰鼠团打黑拳获取情报，再后来——我接手了科万留下的酒馆，去打拳的次数也渐渐减少。”
“但我从未忘记那个晚上。”
少年眼中透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冷酷，“我会找到它们，然后毁灭它们。”
“啊！”
船身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安惊叫着抱住云梦的胳膊，才没有被抛出船舱之外。她还未稳住身子，一股湍急的浪花又拍打在船身上，险些将小船给整个掀翻。少女抹掉溅在脸上的水花，随即便惊呼出声。
“那是什么！？”
港口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道庞大的身影，它好似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山峰，在狂风与暴雨肆虐的大海中摇尾游弋，每一次拍打尾巴都会在激起足有十多米高的滔天巨浪。那是一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深海巨鲸，这头巨型生物和它的族群一向是远洋贸易公司和航海家们的噩梦，它们攻击性强，体型巨大，从头到尾足有三十多米长。
即便是王国最强大的巡洋舰也不敢与这些海中霸主正面交锋，炮弹和捕鱼枪可打不穿、刺不透它们身上那层厚实的外皮。
随着巨鲸的动作，汹涌的浪潮从大海上接连倒灌入运河，小船如同一片树叶般在大雨中随波摇荡，时刻都有倾覆的危险。
“深海巨鲸常会在暴风雨出现时袭击港口，这是常有的事情，不用担心。”格温俯身转动表盘将鲸油发动机的运作功率开到最大，驾船向入海口一侧的码头冲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巨鲸大嘴旁舞动地触须，以及那双漆黑到令人害怕的巨型眼球。
“它朝这里过来了····”
安扒着船舷喃喃自语，她眼看着那头庞然大物跃出水面冲向港口，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
“呜——”
预想中的冲击并未袭来，安偷偷张开一条指缝，发现巨鲸在空中撞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这屏障如同一座玻璃罩子般盖在城市上空，似乎由一块块菱形的晶片组成，鲸鱼撞在上面后就被弹开，悲鸣着落回海中。它庞大的躯体在海面上砸起了数十米高的巨浪，将小船远远地推进了港口。
“快上去！”
小船靠岸后，格温立即招呼云梦和安登上码头，自己也跟着从船舱里爬了上去。等他们在陆地上站稳后，那头深海巨鲸在港口外又徘徊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此时码头上四下无人，在经历了刚才那般凶险地逃亡后，安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将小皮箱丢下，毫无淑女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先生，先生。”
少女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后，怯生生地拽拽云梦的衣角，“那层像玻璃一样挡住鲸鱼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大结界。”
青年还未张口，站在一旁的格温就替他回答了安的疑问，“任何一个群岛的居民都知道，这是破晓女神在群岛留下的神迹。它守护着整个王国，能够帮助城市抵挡海啸，将深海中的那些危险的超自然生物阻隔在城市之外，它是神明垂怜世人的造物，象征女神的仁爱与慈悲。”
“咳咳！”
格温话音刚落，云梦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我无意打扰二位，但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他摸出酒瓶又灌了一口，被大雨淋得苍白的面庞上才多出几分红润，“走吧，我带你们找一个暂时能避雨的地方。”
格温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安也等不及要找个干燥温暖的地方来换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他们跟着青年穿过码头，来到港口边缘一座伫立在悬崖上的灯塔前。
塔门前的台阶上铺满青苔，一株生长在悬崖上的大树贯穿了灯塔底部，在塔顶撑起一片巨大的茂密树冠，塔身上贴满了自树冠垂落的翠绿藤曼，似乎已经被荒废了很久很久。
当格温抬头眺望时，他甚至能看到从灯塔窗户里伸出的七八根枝干，以及一些挂在树枝上的小型画像。
“你确定是这里？”
少年有些狐疑，“据我所知，这地方已经被荒废很久了。”
“应该就是这里。”
云梦在裤兜里摸索一阵后，掏出一把钥匙捅进锁眼，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木门被他缓缓向里面推开。
三人走进灯塔内昏暗的空间内，将冰冷潮湿的大雨关在了门外。灯塔底部是一道向上攀升的旋梯，自墙壁中蔓延出的粗大树根将台阶覆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少许灰白色的边缘露在外面。云梦领着格温和安两人沿台阶向上，约莫五六分钟后，他们才抵达塔顶。
和格温想象的情景不同，相比起荒凉的外表，塔顶的房间反倒显得整洁了许多。在房间中央伫立着倒满鲸油的大型烛灯，四周环绕着一圈固定在金属圆环上的玻璃透镜。房间角落里摆着床垫、火盆、一摞书本，以及几份空荡荡的腌鱼罐头，似乎有人曾在这里居住过一般。
“就在这歇息会儿吧。”
云梦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火盆，招呼格温和安过来，“过来暖和暖和，在火堆旁会让你们好受点。”
“云梦教员，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这座灯塔的钥匙？”
在温暖的火盆旁坐下后，格温对青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来群岛到底要做什么事？说实话，你压根儿就不像个大学教员，反倒像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呼——”
云梦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掏出酒瓶往嘴里倒了些威士忌，等辛辣浓烈的酒液顺着喉咙咽下去后才惬意地长出口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格温。凡事何必非要弄得那么明白呢，我们还是给彼此保留一些神秘感吧。我知道你叫格温，你知道我叫云梦，这就够啦。”
“而且——”
他突然又拉长了腔调，令格温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比起猜测我的身份和目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女孩，她和你一样都是从怪物手中活下来的幸存者，或许会知道些什么重要的消息。”
云梦将目光落在身旁沉默不语的安身上，“孩子，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遭到这些怪物的袭击吗？”
“我也不知道——还有，我已经十八岁了！”
安的嗓子有些沙哑，她在低声抗议后喘了口气，“那些怪物是突然从阴影中钻出来的，它们能够使用魔法一样的力量，我们雇佣的护卫根本就不是对手，怪物杀死他们后还，还吃掉了他们眼睛。之后就是舅舅——”
“大家都死了，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安咬紧嘴唇，再也说不下去。她两手紧攥住小皮箱的把手，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孩——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安，我叫安。我和舅舅他们是从沙漠来的远行商人。”
“安小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云梦蹲在少女面前询问她，“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到市政厅去寻求帮助。来自沙漠的异国商人在辖区内遇害，已经可以归类成外交事务，官员们不会对你置之不理。正相反，他们还会派专人将你护送到首都沃顿的乌达尔大使馆，沙漠派驻在群岛的大使也会帮助你的。”
“什么？大使馆？！不，我不要去那里！”
当听到云梦的话后，安突然慌了起来。
“为什么？”
云梦看着少女脸上不安的神情，渐渐眯起双眼。
“你是沙漠之民，在异国寻求大使馆的庇护是理所应当的吧？还是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
安看到云梦两人目光中的怀疑后，她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一般，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取下了头顶的包巾。
“兽人？！”
格温看到眼前的情景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在安的脑袋上，两只棕色的兽耳正微微晃动着，显现出她紧张的情绪。
格温自小就听过有关兽人的传说，他们是一种外表上和人类相似却有着野兽特征的民族。传说他们生活在遥远的北方大陆，性格凶残野蛮，是游离于文明社会之外的蛮荒之民。
在数百年前，群岛与北陆兽人曾爆发过一场相当惨烈的战役，双方死伤无数。最终是当时的群岛国王——“凛风之剑”布莱恩亲自领导了这场战役，他在最终的决战中率领王国军队大获全胜，并且亲手斩杀了兽人们的皇帝。
在随后的漫长岁月中，兽人与群岛之间还在彼此争斗，种种暗杀、阴谋、战争层出不穷，诺曼人和兽人这两个民族间的仇恨已经根深蒂固，流传至今。
从两百多年前“贤王”苏里尔发布《异族限制令》起直到现在，群岛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关兽人的消息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云梦的反应没有格温那么强烈，他只是扬起了眉毛，“一群伪装成沙漠矮人的兽人出现在群岛的工业之城，这整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他突然露出极恶劣的笑容，抬手捉住安的一只兽耳轻轻摩挲起来。
“你们从哪儿来，你又是兽人部落中的哪个分支？”
“噫！”
安像是被电了一下，她的身体随着云梦的动作微微颤抖，却又不敢挣脱。
“我们，从北陆的夏尔出发到这里，我，呜——我是矮熊人····”
“你们来阿卡纳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来，来做生意！我舅舅他，噫——他从蓝湾的渔民手里弄到了一些古董，想要走私到阿卡纳出售，我们真的没有别的目的！”
“好吧，也许你们只是运气不好才会被那些家伙盯上。”
云梦放开安的耳朵，他咧嘴一笑。
“放轻松，这只是一个防止你撒谎的小技巧，没有别的意思。”
安此时脸上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闻言狠狠瞪了青年一眼，极力忍住把皮箱砸上去的冲动。
“那现在该怎么办？”
格温在一旁忍不住开口。
“我这个人呢，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云梦起身向房间边缘的扶手走去，他望着脚下被大雨笼罩的城市，“还是把她交给警员处理吧，北陆兽人在王国里一向都是忌讳，我可不想惹上这个大麻烦”
“别把我交给他们！”
安有些慌乱，她快步跑到青年身后。
“求你们别这么做，我····我有钱，很多钱！发发慈悲吧，先生····”
情急之下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支票，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
“我要雇佣你们！只要你们愿意做我的护卫保护我，我就把这些钱分给你们！”
“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小姐。”
云梦摇头，“我并非不想帮你，只是——”
“我接受你的雇佣，安小姐。”
少年的声音令云梦猛然转头，他惊讶地看到格温从安手中接过了支票。
“你疯了么？”
“我没疯，云梦教员。”
格温平静地看着青年，“恰恰相反，我现在清醒得很。那些怪物今天对安小姐地袭击没有得手，那明天呢，后天呢？它们还会有出现的可能，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教员先生。这是我六年来唯一一次找到的线索，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哪怕这会危及你自身的安危？”
“我没得选择。”
“好吧。那就祝你好运了，格温。”
云梦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那把黑伞递给少年，“我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如果不出意外，在阿卡纳的这段时间里我都会待在这儿，你可以抽空再把它还回来。”
“谢谢。”
格温接过雨伞，“也祝你好运，云梦教员。”
他拉上安的手，带着雨伞离开了灯塔。
等他们冒着大雨回到酒馆时，已是晚上九点，酒馆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照例被监护人穆琳唠叨一番后，格温给安换了一把房间钥匙，把她的房间安排在了隔壁。之后他就回房草草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拿出了养父留给自己的怀表。
“六年了，终于被我找到了你们的踪迹····”
格温凝视着手中的怀表，语气里透着压抑的愤怒和喜悦，。
“看着吧，科万，好好看着吧，我会为你复仇的。”
他将怀表放在了桌上，旁边摆着那枚白色的护符。
经过一天的战斗和逃亡，格温闭上眼睛没一会就感到了强烈的困意，很快他就坠入了梦乡。
他又做了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