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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女君的四岁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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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未年春,正月还未过几日,一场春雨便迫不及待地来了,一个日夜的润泽,春芽萌生了苏醒的念头,大地愈合着干裂的皱纹,却终究还是无法洗刷掉溅满了人心的血渍。

清晨的街巷雾蒙蒙一片,平王府的大门已有数日未曾开合了,以往这里也是门庭若市的权贵之所,若不是因着平王获罪身死,也不会凋零似昨日黄花,注定是要埋没在王舍城里这片永不会宁息的风雨中了。

朱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走出来一道身影,高大挺拔,一身轻薄玄衣更衬得这料峭春寒冷了几分,他通身皆是肃穆的黑,唯有发束上扎着根白布条,身形尚且单薄,面上神色却沉沉如千斤之重。他站在门前,四下望了一眼,又抬首望天,细如针芒的雨末迎面扑来,洒在了他发梢面颊上,身后的平王府静悄悄的如同无人之境,间或几声风响穿过门缝进出过往,像极了无声的呜咽。

马蹄声疾疾而来,一个老仆牵着一匹马自侧面走了上来,他将马缰呈上,低首不语,如今这平王府早已是树倒猢狲散,能留下来侍奉的都是些早年受过平王恩惠的老人了。男子接过缰绳,道,“郡主和小殿下一早便去了灵堂,待会儿做好饭食,直接送过去便好。”

那老仆道一声“诺”,又开口问道,“韩将军,郡主若问起了你的去处,该如何回答?”

“便说我去了城外孤岗上。”他说罢拾过缰绳,随手又将发上的白布条摘了下来递给了那老仆,接着便翻身上了马。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的大门缓缓开了,接着便从门缝里接连挤出两道不大的人影出来。

二人皆是一身孝衣,跑在前面的是个正自萌发的豆蔻少女,跟在身后的却是个六七岁的小子,那少女一口一个“韩将军”喊着,声音细弱颤抖,还带着哭腔,身后的小人儿则喊着“长姐”,嗓门倒是大着呢。韩刍夫听见呼唤声,忙勒住了马,回身一看,无奈叹了一声,只得翻身下马。

那少女跑上前来,紧紧抓住了他手臂,她身量尚小,还未及他胸口,抬首望着他面容,轻声道,“韩将军,你是要去宫里吗?”细雨打在了她脸上身上,她双睫颤颤几欲要睁不开眼了,清秀的面庞苍白瘦削,是个刚刚痛失父亲的伤心女儿无疑了。

男子左手拉着少女腕间,右手拉起刚跑来他身前的小儿,一并将他们拉回了府门处,那处好歹能避着不被淋到,他瞧见她姐弟二人身上衣衫微微发潮,便道,“回了房去,要将湿衣裳换下来。”

那少女见他不回答,又问道,“韩将军是想进宫去向陛下请旨的?好允我和熙月早些离开王舍城去北疆?”她终究知些利害了,圣上赐死她父亲平王之时,曾允诺会放她姐弟二人一条活路的,只是,这道旨意一日不下来,他们姐弟两人的性命便一日悬于一线之上,眼下这人进宫去,定然是想去圣驾前讨要这道圣旨去了,且不说圣上向来不喜他们平王府的人,这满朝文武此时也绝无一人敢为他们说话的,他进了宫去,若一旦触怒了龙威,可还有命回来么?

男子望着少女一双既伤心又害怕的眸子,想着她终究不是个孩子了,便直言道,“没有那道圣旨,郡主和小殿下出不去这王舍城的。”

少女眉心一皱,哭求道,“韩将军,今日是公主妹妹的生辰,陛下最宠爱公主了,年年都会大肆操办她的生辰宴,他不会见你的,你不要进宫去。”

男子却轻轻笑着,“今日是公主生辰,我便赌陛下不会想杀人的,郡主信我么?”

少女眨着一双大眼,那张面上的笑容莫名教人安心,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他已然转身去了,她追出去了两步,却被身后的老仆和弟弟同时叫住了。那小人儿追上来攀上姐姐的胳膊,望着细雨中那道远去的背影问道,“长姐,韩将军还会回来么?”

少女拾起衣袖擦了擦脸上混合着的雨水和泪水,轻声道,“一定会的,韩将军...不会留下我们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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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当今的大凉国君有一个挚爱珍宝,便是他的第二个孩儿,含笑公主南宫赫羽。说起这位小公主,谁人不说她乃天命之女,就在她将要降世之时,她的父皇也正将一国之君的大位纳入了囊中,她便是伴着这样无上的尊荣来到世间的。她从一个婴孩开始,便受尽了双亲兄长的疼爱,可她的双亲兄长还偏偏是整个大凉最尊贵的三人,是以,她便是这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个小人儿,而这个小人儿,今日满四岁了。

自午时起,暖香殿内的言笑之声便未停歇过,满朝文武除却称病在家休养的宰相班怀信,余下之人尽数到场,大将军单可法位列群臣之首,坐于其胞妹单皇后下首之处,今日于公,是一国公主的诞辰,于私,亦是他侄女的生辰,他不但来了,更是带了家中的幺儿单东来前来赴宴,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却能在这样的场合镇定自若,端端站在父亲一侧,静候差遣。

一国之主南宫阙于高台之上坐着,今日并非什么朝会饮宴,他并未着朝服前来,只一身便服,倒真像是个慈爱的父亲在为女儿操持宴席,在圣驾下首处,一方桉几之后,则端身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白衣衬得他少年人的身子越发单薄,面容清隽,看得出来是随了他父亲的样貌,这自然便是大凉的太子殿下南宫赫音了。

殿下是宫廷乐师们精心编排的助兴歌舞,本都是为了哄小公主欢心的,是以尽是些开怀欢畅的曲子,于这些平日里闷沉沉的臣子们是有些不符的,只是,谁人敢说一个不好来呢,非但如此,个个还得装出一副潜心其中的陶醉来。

单皇后听过了几支曲,也饮过了几杯酒,便向着太子招了招手。南宫赫音行至母亲身侧,道一声,“儿臣这便去将公主带来。”原来,这含笑公主每日午时雷打不动是要午睡的,无人敢扰,即便是今日这样的日子,也得等她睡得足了才肯移驾前来。

单皇后点点头,又望向自家侄儿,柔声笑道,“东来,你与太子去一趟君兰殿,羽儿见了你,便不要再睡懒觉了。”

单东来自幼便与宫里头这一对兄妹感情亲密,闻言,笑着拜道,“东来遵命。”

君兰殿是含笑公主三岁生辰之时得到的生辰礼,自那时候,她便离开了双亲居住的长宁宫住了进去。宫人们只知,这座君兰殿是公主诞下不久之后便开始修葺的,足足花了三年之久,那其间的格局心思,与太子的东宫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这含笑公主终究只是位公主,再得父皇宠爱,也不会引来她兄长的半点猜忌,相比之下,刚刚丢了性命的平王殿下便没有这般幸运了。

南宫赫音与单东来两人走出了暖香殿,向左便径直往君兰殿去了,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木廊下,待行至僻静之处,便少了些君臣间的拘束,世人皆知,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位的,单东来将门出身,又岂会不知。只是,此时的他们终究还是半大的孩子,尚且还有几分恣意。

单东来疾走两步,撵上了南宫赫音,悄声问道,“太子哥哥,你看见方才跪在暖香殿外那人了么?”

南宫赫音点了点头,“他辰时初便进宫来,求见父皇不得允,便跪在了那处,算来也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了。”

单东来又问,“他是何人,又要来求陛下何事?”实则这话他早就问过了父亲,却被斥责小孩子进宫来不许多嘴多舌,便不敢再问。

南宫赫音毕竟是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朝中有何大事,他知晓的透彻,便笑笑说道,“他倒不是为了给自己求什么的,他乃平王府里的人。”

单东来听闻平王府三个字,这才恍然大悟,想起父亲方才看见那人时深恶痛绝的面色,可想而知,他定是平王生前极其看重之人。平王谋逆,是以,平王府里出来的说是乱臣贼子,都不为过,而这人非但不关起门来偷生避日,反而进宫来了,他心头好奇更甚,又问道,“太子哥哥,他究竟是来求什么的?”

南宫赫音步伐稳健,语气也是澹澹的,“是为了给他的小主子们求一条活路的罢,莲月和熙月姐弟两未与其父同罪而论,他便想早些带着他们离开皇城。”

单东来回想起了平王府里的一双姐弟,他们往日于宫里单皇后举办的命妇集宴上也曾有过一两次碰面,因着他们各自的父亲政见不合已久,是以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想着如今他们的父亲已然没了,倒是心生出怜悯来,他小声道,“太子哥哥,他姐弟两倒是怪可怜的,陛下会如何处置他们呢?会放他们远去么?”

南宫赫音却摇摇头道,“父皇的心思,我不敢擅自揣测。”

单东来“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来,这个人非但是白白跪了两个时辰,还可能会因此没了性命?”

南宫赫音却笑了起来,“不,他很聪明,今日父皇龙颜大悦,即便是看在羽儿生辰的份上,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他定是找准了这个时机的。”

二人说话间,已然穿过了一处宫殿,远远便瞧见一行宫人簇拥着一个小人儿迎面来了,那个小人儿当是穿了一身绯红,光鲜耀眼,瞧见了这两人,迈着一双小腿便跑了过来,宫人们则在其身后不紧不慢地追着,嘴里兀自喊着,“公主慢点,当心摔着。”这自然便是今日的寿星了,她午睡醒来,也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便由宫人们护送着往暖香殿去。

单东来率先迎了上去,躬身一拜,再道一声,“恭祝公主殿下芳辰!”

南宫赫羽伸出小手,扶起了拜礼之人,嬉笑道,“羽儿谢过东来哥哥!”她声音尚且未脱稚气,软软糯糯,一双大眼乌漆漆亮晶晶的,像两颗温润黑玉,泛着夺目的光泽。她见了自家兄长,倒也识礼,持礼拜道,“羽儿见过皇兄。”

南宫赫音走了上来,一把拾起她一只手来,打趣道,“今日羽儿是寿星,兄长担不起你一拜。”

兄妹三人说着笑着,手牵着手便往暖香殿走去,南宫赫音终究年长些,又是太子之尊,为人难免老成了些,单东来虽还是好玩的年岁,却素来被父亲管教的甚严,唯有含笑公主南宫赫羽,年岁既小,也无国事考校,甚至连个教其读文识字的先生都还没定下,当真是最开怀烂漫的那一个了。

行至暖香殿外,小公主亦瞧见了那道端端跪在殿外的身影,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听见了自己与两位哥哥说笑的声音,竟连头也未抬一下,这倒教她好奇心大作。她撒开了被牵着的手,跑到了那人面前,侧着小脑袋想看清那人一张脸,却还不见他抬头,她正想开口问他,却被人拉着进了殿去。

暖香殿内歌舞暂罢,含笑公主由太子牵着进了殿门,群臣纷纷起身,高声贺道,“恭祝公主殿下芳辰!”

南宫赫羽也不是第一回被这样众星捧月似的现身了,她在各色各样的贺词和赞美之中,奔向了高台之上的双亲,朗声拜道,“孩儿见过父皇、母后。”

南宫阙瞧见了女儿身姿,一撩衣摆,大步便走下高台来,好似这江山基业在他眼里,都不及这样一个小人儿要紧了,他一把将那一身红衣的小人儿抱起了在怀里,捏捏她纤细的胳膊,问道,“这身新衣是你母后连夜为你亲手赶制的,可还喜欢?”

南宫赫羽重重地点了点头,“孩儿喜欢的紧。”

单皇后也由人扶着走下高台来,她走上前来,望着女儿玉凋似的小脸,低声道,“羽儿,快些从父皇身上下来。”一国之君即便是再慈爱的父亲,也不该在臣子们面前这般失了威严。

南宫赫羽想到父皇已有些时候未曾好生陪伴自己了,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可今日是自己生辰,教他抱抱自己,总是不过分的,便将小脑袋往父亲怀里一埋,假装没听到母亲的话。此时,朝臣们见寿星到位了,便开始依次上前来进献寿礼,实则,贵为公主,这世间什么好东西得不到呢,任凭他们想破脑袋挑来的也都是泛泛之物,只是,前来赴宴,总是不能空手而来罢,只需圣上明鉴,自己当真是诚心来为小公主祝寿的便足够了。

南宫赫羽见了百官们奉上来的贺礼,初时还饶有兴致的,遇上新奇的还会多问两句,被问到的臣子自是觉得荣幸万分,一定是要将这寿礼的来历好处头头是道地向这位尊贵的小公主解说一番的。渐渐地,好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沦为稀松平常了,小公主的心思也就没再放在上面了,实则,她心里头还有个天大的疑问呢,便悄声附在一直抱着她的人耳边问了一句,“父皇,羽儿方才瞧见外头跪着一个人,那是何人?”

南宫阙听着小女儿在耳旁的温声软语,嘴角还挂着慈爱的笑意,眼里却闪过了一丝阴鸷,他抬眼似是不经意地往殿外扫了一眼,那道身影倒是硬气的很,当真直挺挺地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只是,今日宫中有喜事,他却穿一身黑,忒不合时宜,既是来求情的,也该带足了诚意。

南宫赫羽顺着父亲的目光扭头望去,那人的身影被眼前的百官身影重重挡住了,她仍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不禁又问了一句,“父皇,他是犯下了什么错,惹得父皇不高兴了,这才要罚他的么?”

南宫阙伸出一只手轻轻掰过了女儿的小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他是个不肯听父皇话的人。”

南宫赫羽道一句,“他不肯听父皇的话,该罚!”

南宫阙望着女儿眉心微微皱起的模样,大笑起来,抱着她便阔步往殿外走去,“文武百官都等着领公主殿下的寿饼呢,否则,他们今日不敢出这宫门去。”

暖香殿外,文武百官已然依次站好,宫人们自膳房拿了将将做好的寿饼来,也站在一旁候着了。南宫赫羽由父亲抱着站于高台之上,虽有母亲再三催促,仍是不愿下来,她自宫人呈上来的食盘里取出了第一块寿饼,赐给了自己的亲舅舅,大凉大将军单可法。余下之人,便照着官位高低,年岁长幼依次前来领恩,且不说这御膳房里做寿饼的手艺如何,单单是这含笑公主的喜气,便想教人沾染几分了。待百官们皆领到了寿饼,南宫阙又吩咐要人送些去往长公主府上,南宫阙明白这位长公主今日缘何没进宫来,却也不想与她计较了。

众人言笑在耳,没人将那个正在地上跪着的人放进眼里过,朝臣们着官服官帽,仪表卓然,衬的他更是落魄几分。众人皆知,今日还当有一场好戏看,是以,多数人还不舍得离去,唯有少数昔日里与平王府有几分交情之人实在不忍再看,便去圣驾前告退出了宫。

南宫阙抱着女儿走向那个跪着的人,高台之上站着的单皇后微微摇头,她身后几个宫人会意,便跟上前去要将小公主哄着下来,即便君王再宠爱他的女儿,也不该教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儿亲临杀伐之事。

宫人们使尽了平日里所用的奇技趣巧,却不能得小公主多一眼,她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仍旧盯在地上那人身上,随着抱她之人越来越近,她只好低着头才能看到他了。

南宫阙早就认识这人,他却不屑呼他大名,只道,“你应该还不想死?”

跪着的人未答话,君王继续说道,“朕是该成全你的忠义,还是该成全你的性命?”

百官们听着君王话中之意,竟是打算留他活口,一时私下议论纷纷,有心之人再看看大将军的面色,当即便明了,便大着胆子进言道,“陛下,韩刍夫是平王心腹,留不得啊!”此言一出,附议之声大作。

“是啊,陛下,平王府里的人皆是乱臣贼子,不可大意。”

“韩刍夫还是前朝遗孤,留下此人,遗患无穷啊,陛下!”

南宫赫羽张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看到的皆是一张张对着地上跪着的人厌弃痛恶的面色,她有些好奇,为何人人都这么讨厌他,他究竟做了什么恶事呢?最终,她将一双大眼放在了自己的父皇脸上,她看着他嘴角没了笑意,一双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地上的人,挽着的眉心越来越紧,她下意识出声唤了一声“父皇”,声音细如针芒,却自有分量。

南宫阙深吸了一口气,身形缓缓松了下来,他再次开口,竟是轻松无比的,“今日是我儿生辰,不宜杀生,虽然是条狗,说不定日后也能排上用场,和平王后人一道,发往北疆罢。”

一言既出,四下里噤若寒蝉,在场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各自的心里都在打着鼓,却再也无一人敢开口进言了。正此时,一声稚嫩的嬉笑打破了这沉寂,“虽然是条狗,说不定日后也能排上用场...嘻嘻...”这世上敢学着大凉一国之主说话的,也只有他放在心尖上的含笑公主了。

韩刍夫一颗心本是岿然不动的,却终究被这一声击中了,他缓缓抬首,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她正扭着小脑袋弯着腰在看他,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似的,一张小嘴张着,能看得清藏在其间的几颗贝齿,那是一副再也寻常不过的稚子憨态,竟教他嘴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他开了口,语气平澹,不见悲喜,“谢...陛下恩典!”

翌日清晨,平王府里卸了孝,落了锁,百十随从由一人带着,拥着南宫家一双弃儿出了王舍城去,众人皆知,若无意外,他们姐弟二人便是要老死他乡了,他们虽还姓着南宫,却早就不是皇族的人了,而于这对姐弟而言,北疆远在天涯之外,但那是一条活路,是以,即便漫长,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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