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孩子总是抱有最为博大的爱意，但乔希并不觉得凯尔西认同她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
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由一个又一个的利益拼凑起来的庞大集合吗？自己也好，自己的孩子也好，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利用的。乔希觉得自己如果有一天也沦落到了一无是处的地步，恐怕也是会被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抛弃的吧。这样的女人不论以什么样的口吻说出类似于“我是为你好”的话，都是不可信的。乔希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她第一次穿上让自己喘不过气的束身衣，第一次面对严厉的礼仪老师，第一次被强加上一段政治婚姻的时候，凯尔西的笑容都仿佛在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这些都是为了你。”
乔希不觉得自己得益了，她现在所拥有的，看似是她得到的东西，无一例外，全都以凯尔西得到利益为前提。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乔希大概最初就不会选择降生于皇室，不愿意接受那些严苛的礼仪和条条框框的束缚。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想象过自己是一位潇洒的女剑士，浪迹天涯也好，戎马一生也好，她愿意挥舞长剑守护一切她所想守护的东西。没有了肮脏的政治婚姻，她就可以顺从自己的心意嫁给……
——有什么名字在她的脑海深处呼之欲出，然而当她努力想要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刺痛撕裂了她的所有记忆。
“乔希，”凯尔西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温暖的光芒，“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用沉默来面对我。”
“您希望我说什么呢？”乔希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不对的，这样说话更不妥当，然而她今天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了，也不缺这一件。焦躁的心境之中她很难再仔细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只是一股脑的把自己的苦闷说了出口，“您想听我忏悔自己白天做的错事吗？还是要我真心诚意地告诉您，我自始至终都一心向着皇室，绝对不会有半分偏斜？作为您手下的一枚棋子，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怨恨您呢？”
“你太累了吗，我的女儿？需要回去休息一下……”凯尔西顿了顿，将手中的古籍又翻过一页，“再仔细想想你要对我说什么？”
乔希长叹了一口气，垂眼没有答话，掩着窗口的帘子被风轻轻吹动，凉意仿佛要渗入她的骨髓。
“我向来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坏，至少没那么糟糕，所以你今天做的事还真是让我有些伤心。人们都说出嫁的女孩子心也就不在母亲这里了，现在看来或许还真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乔希，我想听听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你忘了家族才是你的全部吗？那位公爵能给你什么？”凯尔西柔和的声音落在乔希耳边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刺耳，她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说出的话语咄咄逼人，“好好想想吧，乔希，想想选择哪一边更值得你下赌注，我们都在面临一场不能输的赌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握着筹码一直犹豫不决到散场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乔希抬起头，继承自自己父亲的那双干净纯粹的蓝眼睛直视着凯尔西，“但他是我的丈夫。”
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就连乔希自己也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离谱的话。
在摆弄利益的筹码为自己勉强谋得一席生存之地的贵族圈子里，天真愚蠢到什么地步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人人都知道在这里，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大家都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没有人说得清自己的枕边人会不会下一秒就将淬了毒的刀刃刺进自己的心脏，又或者盘算着怎样在下一次的洗牌之中凭借这桩婚姻在最初就占据优势。“丈夫”这样的字眼明明什么也不能代表，可她，却把这个词当做了自己忤逆母亲的原因。
凯尔西显然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弄得一愣，她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女，神情困惑地发出了疑问：“抱歉？”
“是您把我送到他身边的，不是吗？为什么不多想想呢？人啊，可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利益是重要的东西，但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乔希毕恭毕敬地向着自己的母亲又行了一次礼，转身准备离开，嘴角却忍不住轻轻上扬，“我已经说完我想说的所有东西了，那么晚安，母亲。”
“乔希，等等。”
不再有机会了，母亲，抉择已经做出了。
“乔希！”
乔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自己的母亲这样紧张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了，上一次凯尔西发出这样的呼唤的时候，乔希正在宫殿里的一个小小的湖泊边伸长了胳膊想要触碰一只飞舞不停的蝴蝶。那时的她听到母亲的呼唤之后猛地回过神来看向凯尔西，却也因为这样而失去了平衡猛地摔进了湖里。冰冷的水流将女孩纤细的身躯全数吞噬，她睁大了眼扑腾着，却只是徒劳地呛进更多水。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救起的了，只记得在城堡的火炉旁，她哆哆嗦嗦地蜷缩成一团抖了很久。她看到母亲从自己的房门外走过，看过来的眼神又只剩下打量一个物件的冷漠，仿佛之前惊慌地叫着自己名字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那时的乔希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心。
有什么锋利而薄的东西刺穿空气带来细碎的嗡鸣声，如同一片落叶亲吻大地之前的预兆。乔希说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轻轻拨动了她的神经，让她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已经来不及回头了，乔希本能地向一侧闪躲开，纤细的鞋跟与厚重的裙摆绊到了一起，这让她狼狈地重重摔倒在凯尔西的地毯上。然而乔希来不及去想这样的事情了，疼痛几乎要麻痹她的整个大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沾湿了长裙昂贵的布料。
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的长箭，深深地扎进了乔希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