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洛缪这个名字曾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人们口中他就是英雄的象征，或者说，是骑士的象征。在史歌之中，他亲手杀死过巨龙，也与先王并肩作战过，在关于击退外来者入侵的传说里，人们对他的赞颂甚至超过了先王。”霍莱彻站在书架前，回过头看着伊杰，那笑容里似乎蕴含了什么令人不愿意正视的恶意，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正在一点一点挑开人结痂已久的伤口，再将毒药注入人的血管之中，麻痹人的心脏，“更有传言说，他受到神明的庇护，就连刺向他的长剑也会莫名地落空。然而……这样的英雄却死去了，是什么杀死了他？敌人的剑刃？还是猛兽的利爪？”
伊杰知道霍莱彻的问题的答案，但他情愿自己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夺去他性命的，却是弗洛塞帝国的绞架。”
“别再说下去了！”
伊杰猛地站起了身，手中攥紧了那个小小的骑士雕像。骑士高举的长剑刺破了他的手心，深红的鲜血从伤口之中缓慢地一点一点渗了出来，染红了骑士的盔甲。魔法师识趣地收了声，过了很久，伊杰才像是从噩梦之中一点点醒来一般，缓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迷茫地盯着自己掌心那道深深的伤口，仿佛完全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般。鲜血仍然在流个不停，洁白的衬衣仿佛有蔷薇盛开，然而伊杰却只是捧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忘了自己身处于何地一般。
“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被称为骑士的人，”伊杰垂头低声说着，一字一句仿佛梦呓一般飘忽不定，“他勇敢，正直，毫不偏私，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比他更忠诚了。他本不应该死……本不该这样死去。”
“死于战场之上是一位骑士的荣耀，可他却死在了绞架上！”
“他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那样被剥夺了荣耀，剥夺了名字。他没有坟墓，没有记载，到现在，甚至没有人记得他！他们没资格这样对他，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是我的老师，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背叛弗洛塞帝国的人。”
伊杰至今仍然记得，在他十六岁的那年，最后一次见到安戈洛缪的景象。
那把收在剑鞘之中的银剑有着沉甸甸的重量，伊杰忘了那时安戈洛缪的表情，却仍然记得，自己心底那种仿佛预言一般的不祥预感。安戈洛缪曾经告诉过他，武器是一位骑士最重要的伙伴，不到死去的那一天，绝对不能让自己的武器离身，但那天的安戈洛缪却将自己的佩剑交给了自己的学生。那时的伊杰曾抑制着自己心底的不安询问过老师这么做的原因，可得到的回应，却和真相没有半点关系。
“伊杰，你必须去杀死恶魔。”
说完这句话的安戈洛缪，就再也没有在伊杰的眼前出现过。
十六岁的伊杰很清楚发生了什么，那段时间整个王城都陷入了深深的死寂之中，他的父亲死去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处决。而伊杰则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那把失去了主人的长剑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梦里他注视着那些他熟悉的父亲的朋友一个一个走上了绞架，人死去时的样子丑陋不堪，但他们的目光却平静如常，仿佛此时，他们不过只是在准备赶赴一场盛大的舞会一般。到最后，将人缢死的套索终于拴上了他的脖颈，恐惧压倒了他的所有理智，他试着哭喊和挣扎，可那些曾向他父亲立誓会保护他的人们，却再也不会给出任何回应了。
在脚下的木板被毫不留情地抽离的那一刻，他总会从梦境之中惊醒，然后惶恐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想要确认那里会不会有一根勒紧的绳索。
“这就是你在逃避的东西？”霍莱彻看了看伊杰流血不止的手心，却并没有照顾他激动的情绪，挑了挑眉，开口的声音平静得让人觉得冷酷了，“身为一位优秀的骑士，一位受人称颂的英雄，却连自己都救不了。这就是你所选择的道路吗？当然……我想你或许会希望知道一些更有趣的事情，你从来都不知道吧，那个做下了这些决定的人，究竟是谁。”
“我不想知道。”伊杰本能地回避着霍莱彻的话语，仿佛预料到了那是怎样骇人的真相一般。
“那是你的仇人，是杀死了你老师的人，你会期望自己能够亲手杀了那个人的……当然，你或许差点就做到了这一点，”逃避无法阻止霍莱彻说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目的很明确，即便自己的话会把少年脆弱的内心敲打到粉碎的地步，他也要把伊杰从深深的心防之中拽出来，“你的父亲死去之后，皇后凯尔西·弗洛塞很快掌握了局势，她下令处死了所有的异己，而这其中，就包括了安戈洛缪·西格特德。”
“你在胡说！”
“我没有胡说八道的必要，伊杰，倒是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更应该心知肚明才对，我说的，全是真话。”
霍莱彻说得没错，他总是对的。
正因为他了解凯尔西，了解自己的母亲，所以他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残忍狠辣，和优柔寡断，紧紧攥着可怜的善良不放的自己完全不同。但伊杰不觉得这是一位国王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她用了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她是一位优秀的掌权者，却不是一位贤明的君王。她的武断葬送了整个帝国最为优秀和忠诚的那些人，只因为他们反对她，反对一个女人，一个原本根本不姓弗洛塞的外人担任国王。伊杰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但在这样的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我看到了仇恨，伊杰，”霍莱彻笑了起来，像是一位工匠看着自己即将完工的精美作品一般，“这是最好的燃料，用来点燃焚烧整个世界的大火，恐怕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