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杰并没有听清两人之间的对话，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少女那张妖媚的面庞上。
虽然被浓重的妆容遮盖，脸上的表情也不似从前，但伊杰依稀能从少女的眉目的轮廓之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过去的旅程之中经历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就如同前世的记忆，那些淹没在黑暗之中，他始终没能拯救的人，已经不会在深夜里化作纠缠他的鬼影了。但当闭目，任由思绪回溯往昔的时候，他仍能回忆起他们的样子。
“艾丽希？”
恶狠狠盯着霍莱彻的莱斯莉将目光挪向了伊杰，女妖知道这是自己的躯壳身为凡人时的名字，但那个叫艾丽希的女孩已经被恶魔取走了灵魂，现在的世上，已经没有一个名为艾丽希的生命了。她深知霍莱彻对那个可怜的女孩做了些什么，即便和自己相比，他也不能说做是善者。然而在那位年轻的小国王眼里，好像自己是面目狰狞的怪物，而恶魔则成了值得信赖的同伴。又是一个被恶魔欺骗了的可怜人，莱斯莉觉得有趣，如果自己非得在今天被老情人出卖的话，霍莱彻也别想就这样全身而退。
“您还记得我？”莱斯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您或许也还记得，我死去时候的样子？”
记忆之中那一日的夜晚被耀眼的火光照亮，身为祭品的少女以沉默回望死神的巨镰，狂信者欢呼着跪倒于地，迎接伟大之物的诞生。
那天那个信奉黑夜的小镇献上祭品之后，降临于夜色之中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现在的艾丽希，又是怎样的存在？
莱斯莉满意地看到伊杰握住了长剑，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出手。令她意外的是站在一旁的恶魔也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丝毫不担心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她情急之下说出他真正的身份。挑了挑眉，莱斯莉放轻了声音，试图引诱伊杰动摇：“您还想再见证一次我的死亡吗？您已经放弃过我一次了，这一次，您甚至要亲手杀死我吗？”
“你根本就不是她。”锋利的剑刃指向了少女的心脏，伊杰说话的声音冰冷得让人甚至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你究竟是什么？”
那个在深夜里躲进他的房间，颤抖着声音告诉他她不想死去，只是因为见到了明亮的日光便能够露出由衷的笑容的少女已经死去了。那个曾经说过会保护她，期盼她在光明之中得到新生的伊杰也不在这里了。没有人能从深渊之地将死者的灵魂唤回，也没有人，能够动摇已经不再会天真了的伊杰。
“我将会在光明之中活下去，而他们，注定要在黑暗里葬身。”
说这句话的艾丽希没能在光明之中活下去，而拥抱了黑暗的伊杰，已经找到了不沐浴着阳光，仍然可以活下去的办法。
“我就是她，”莱斯莉知道，恶魔不能杀死她，可眼前这位身为凡人的小国王却可以终结她的生命，如果不能让他放弃杀死自己的念头，今天的她或许真的可能死在这里，“看着我，陛下，您在逃避什么呢？您不愿意面对一个被您害死的女孩？”
“我已经不会再逃……”
伊杰下意识地看向了她的眼睛，坚定地出声拒绝了她的蛊惑，然而话刚刚说了一半，少女眼中那道熟悉的深红光芒就又一次一闪而过。针刺一般的感觉刺痛了他的脑海，用着艾丽希面庞的怪物仿佛挣脱了魔法师的黑箭，她的脸在伊杰的眼前放大，浓郁的花香笼罩了他的全部感官。她笑了起来，温柔的声音在伊杰的脑海之中响起。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您身边的那位魔法师，其实是恶……”
女妖没能把话说完，随着一声凄惨的尖叫，伊杰的意识重又清醒了起来。少女的脖颈间炸开了一团刺眼的光芒，如同有生命的鲜红绸缎包裹住了因为魔法而被破坏的喉咙，却无力将伤口修复。然而她这幅凄惨模样的元凶却不是释放了魔法的霍莱彻，而是将自己手中的长剑深深刺入她胸口的伊杰。那把为了斩杀恶魔而铸造的银质长剑生来就能给予恶灵重创，女妖围绕着剑身的躯体仿佛被什么剧毒的液体腐蚀了一般，蔓延开越来越浓重的黑雾。
她收紧的瞳孔紧紧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霍莱彻，眼里的光芒满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怨毒，撕裂开来的惨叫声很难拼凑出一段有意义的话语，但她仍然看着霍莱彻的方向，仿佛有什么未竟的话语。然而不论那是一句咒骂还是一句爱语，她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了，她的身体如同一块被融化的蜡一般一点一点消失在了虚无之中。刺耳的惨叫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到最后，房间之中只剩下了一层淡淡的黑雾。
沉重的长剑失去了支撑坠落在伊杰的怀里，他盯着那把剑看了很久，然后随手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料，擦拭起了并没有沾染上半点血迹，洁净如初的剑刃。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森林之中的篝火旁，少年专注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而莫琳则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蘑菇汤，诱人的香气挑逗着旁观者的嗅觉。
“您不好奇她想要说些什么吗，陛下？”霍莱彻看向伊杰，他尽力掩去了自己眼底不合时宜的笑意和好奇，却仍然忍不住想要追问上一句。即便他什么都不做，莱斯莉仍然没法说完她想说的话，从幻觉里挣扎出来的伊杰，似乎根本不在意女妖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她要说的东西似乎和我有关，而且……好像重要到了会被她当做最后一搏的地步。”
“我不需要从她的话语里得到对你的评价，”伊杰平静地收起了自己的剑，看着霍莱彻，露出了一个笑容，“我选择你作为我的影子，自然是出于我的信任，而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再信任你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年轻的国王微笑的样子仿佛他已经看到了一切真相，恶魔轻笑了一声，欠身离开了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