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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癞子的回来,宋柯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尽管三癞子仿佛不认识他了,路过画店时也不往里看一眼,甚至宋柯叫他,他也装着没有听见。宋柯不知道这些天三癞子去了哪里,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三癞子冷漠的态度,宋柯心里隐隐作痛。宋柯没有去追问三癞子什么,毕竟他们还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宋柯想,三癞子回来后还会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去挖墓穴吗?

三癞子回来后像只癞皮狗般在镇街上游来荡去,这里凑凑,那里凑凑,到哪里都被人没脸没皮地训斥几句,人们不会因为他的墓穴挖得好而对他刮目相看,或者给他一点点作为人的尊重,人们从骨子里认为他是唐镇最下三烂的人,要饭的人似乎也比他强。对于人们的训斥,三癞子也只是蜒皮赖脸地笑笑,他早已经习惯了,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下三烂的人。

三癞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寡妇余花裤的门前。

寡妇余花裤的家在唐镇一条叫青花巷的最深处。三癞子十分清楚,余花裤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男人死后,有一个晚上偷人,被族人抓住了,没有穿长裤把她抓去游街,那时她穿着一条鲜艳的花布裤衩,露出白生生的大腿,从那以后镇上的人就叫她余花裤了。余花裤本来也要装进猪笼沉潭的,因为她要死了,就没有人养她的两个儿女了,族里就放过了她,久而久之,她在镇上和谁睡觉也不会有人管了,人活到一种无所畏惧的状态,那还怕什么呢?

这是黄昏,夕阳已经照不到青花巷了,青花巷显得阴暗。

三癞子发现寡妇的门紧闭着。

他伸出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门开了一条缝。余花裤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只眼睛。余花裤见是三癞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做什么,滚!”

三癞子在余花裤开门后,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的口水都快从嘴角漏下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肉了。

三癞子笑了笑说:“花裤,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余花裤说:“想你妈去吧,老娘不用你想!”

三癞子斜着眼说:“花裤,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好不好,你忘了去年春天闹讥慌,你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我把给张财主的母亲挖墓穴打赏来的一块银元给你,救了你一家人的命!那时你都肯和我睡,怎么现在就变了样呢?”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三癞子,你要搞清楚,我是拿了你一块银元,可是我陪你睡了两个晚上,你每个晚上都弄我十多次,两个晚上下来,我都快死了。我还欠你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娘现在不会和你做什么事情,以后也不会了,你太脏了,只配和母狗睡,我想想都要吐!快滚吧!”

三癞子咬着牙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良心值几个钱?快滚吧,看到你,我晚上都吃不下饭了,你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反正,你这条野狗不要再想踏进我的家门了!”

余花裤把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三癞子听到了余花库家里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你刚才在外面和谁说话?”

余花裤浪笑了一声:“是一条丧家狗,别管他,心肝哥,进屋吧,我晚上好好陪你喝几杯。”

三癞子听出来了,说话的男人就是唐镇的屠夫郑马水。三癞子朝着余花裤的家门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奸夫**,应该把你们抓去沉潭!等你们死后,不要想我能给你们挖个好墓穴!让野狗把你们的尸身撕烂,永世也不能再投胎做人!”

三癞子无奈地回到了镇东头的土地庙,对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泥塑说:“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你们行行好,就让我痛快地死掉吧,我生不如死呀!”

那沉默的泥塑不会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爬上神坛,躲到泥塑后面,躺下来睡大觉了。离开唐镇的这些天,他过得太累了。他企图想躲避掉唐镇的一切,可是他什么也躲不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改变。三癞子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他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沉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可这只是他的梦想。入夜,当唐镇重新沉寂下来,三癞子就被自己的肚子痛痛醒了。

三癞子不怕死,但他怕这样的肚子痛。

三癞子的肚子突然就鼓了起来,像个充满了气的牛皮袋。刚开始是胀,像是肚子里塞满了观音土那样的胀,没有办法排泄的胀,肚子胀得要爆裂,三癞子感觉自己要窒息而死,呼吸急促。没有死那么简单,如果死了,三癞子就一了百了了,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他了无牵挂。问题是,肚子胀只是前奏,还有更加难熬的痛苦在等待着他。

果然,过了一会,三癞子的肚子里像有千万条毒蛇钻动着,那些毒蛇在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肠子被咬断了,肝脏被咬烂了,胆囊也被穿了孔……三癞子浑身大汗,抱着肚子翻来覆去,从神坛上滚到了地上。三癞子凄惨地叫着:“土地公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此时,没有人会救三癞子,他的惨叫也变得惘然。

三癞子肚子的疼痛和那个落雨的晚上有关,和那个白色的影子有关。那个落雨的晚上,三癞子走出庙门后,站在暴雨中,希望猛烈的雨水把自己的欲火浇灭,一道闪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他看到一个没有脸的白衣人站在他的面前。闪电过去之后,天地重新陷入的黑暗。三癞子虽然在土地庙里住了很长时间,也听到过唐镇的许多神鬼传说,可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什么。这个无脸的白衣人让三癞子发抖。三癞子在恐惧中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中了——”三癞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就迷糊了。迷迷糊糊的三癞子的两腿还在行走。跟着那个白衣人行走。白衣人一直飘到唐溪边上。此时,唐溪上没有桥,也没有了渡船。白衣人口里念念有词,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三癞子的身体也像那个白衣人一般腾空起来,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渡过了波涛汹涌大水泛滥的唐溪,白衣人就带着三癞子往五公岭以西的深山里飘去……三癞子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大山里的一棵苦楝树下,浑身湿漉漉的,天还在落雨,雨水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掉落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在昨天夜里,那个白衣人把他带到山里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那个看不到脸的白衣人从一个陶缸里捉出一条小蛇,然后把小蛇从三癞子的嘴里,那条小蛇滑溜溜地从三癞子的嘴里钻进了他的肚子里,那时,三癞子浑身无力,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小蛇钻进三癞子肚子里后,三癞子听到女人的声音:“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三癞子就像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来不及考虑什么,就逃离了这片山地。他没有回唐镇,三癞子希望能够到别的地方找到走江湖的那个汉子,和他们一起去浪迹天涯。他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就是没有追寻到走江湖的汉子,肚子却真的每天晚上疼痛难忍……三癞子只好回到了唐镇。

三癞子痛得在土地庙的地上打着滚,就这样痛了一个多时辰,他才能够平稳地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三癞子相信自己的体内有一条蛇。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一条小蛇,三癞子就一阵恶心。他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庙门外的老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呕吐……三癞子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还是没有吐出那条蛇。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潸然而下。三癞子想起了宛若梦中白衣女人说的话:“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

三癞子抬头望了望天,星斗满天。

多好的天哪!

三癞子走进了土地庙里,从某个阴暗角落里摸到了那把锄头,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三癞子操起这把为许多死人挖过墓穴的锄头,今夜,他不是要到五公岭去挖墓穴,而是要去杀死一条和他自己一样无家可归的狗。三癞子知道,那是一条善良忠诚的狗,在它的主人老画师胡文进死后,它还一直在晚上守在画店的门口。要杀死这样一条狗,三癞子还真是于心不忍。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不杀死它,三癞子就永无宁日!三癞子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白衣女人是谁,也不清楚白衣女人为什么要他杀死这条和他自己一样可怜的狗。三癞子咬了咬牙,朝庙门外走去。

今夜,星光灿烂,三癞子要在星光灿烂的深夜,杀死一条狗。

三癞子走向镇街。

镇街上静悄悄的,没有那家人还掌着灯,每家人或者店铺的门扉都紧闭着,阻挡着夜色和鬼魂的侵入。三癞子进入镇街上时,突然想到了白天里听到了关于沈文绣鬼魂出现的传闻,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挖墓穴的人觉得自己身上发冷了,打摆子般颤抖着。三癞子轻轻地说:“沈文绣,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我平素里和你无怨无仇,我挖的墓穴也给你用了,你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我可是连一文钱也没有收呀!沈文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找我没有什么用的。”

三癞子来到画店门口。

那条褪毛的土狗趴在画店门口的石板上。

土狗呜咽着,它一直看着另外的一个角落上的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而没有注意操着锄头前来杀它的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看到那个角落上的白色影子。

他的目标就是那只可怜的土狗。三癞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土狗面前时,土狗才发现三癞子。

土狗正想立起瘦骨如柴的身体,准备逃走。

三癞子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他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朝着土狗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三癞子的心里哀绵地叫了声:“对不住了——”锄头重重地落在了狗头上,土狗惊叫了一声,挣扎地站起来。三癞子没有给土狗任何机会,锄头又一次狠狠地砸了下去……土狗的头被三癞子砸得稀巴烂,脑浆迸裂,狗血横流,这条土狗再也不会在唐镇的夜晚呜咽了。

三癞子把土狗砸死后,瘫坐在鹅卵石砌成的街面上,大口地喘息着。

不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叽叽的冷笑声,那个白色的影子飘到了三癞子面前,对他说了声什么,三癞子就木然地站立起来,在星光下跟着白色的影子离开了唐镇的小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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