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任谁都奈何不得。
大雨阻碍视野,也令久战之人的衣着吸饱了雨水,行动间难免滞阻,但凡发力,每一招每一试都顺带着甩出一道道雨水,招式轨迹肉眼可循,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
比的就是谁的招式快,谁的眼力好。
付长生抱手于胸,谨记雷雨天站树荫下容易被雷劈的忌讳,只杵在乱战人群外,山壁凸出的一块山石下,眯眼观战。
他慢慢看出了门道。
那些后来居上,钱文盛事先布下的援手们,虽然不是熟面孔,其中却不乏容易辨认的穿着和兵器。
有些人的装扮,他在祭拜钱文盛“挺尸”灵堂的时候见过。
细细分辨起来,无一不是出自钱文盛妻妾们的娘家门派。
钱文盛得美眷如花、岳家势力强大,保守算起来也是二十年往上的事。
这些人如今为他所用,是后来收服的也就罢了,如果一开始就是打着娶妻顺带娶势力的算盘,那么燕山七笑吏这一盘牵扯无数的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埋下伏笔的……
这些人中,却没有三夫人的娘家,羽山派的人。
付长生唇角微抿。
回神再看,鬼四被加入战局的人团团包围,几番车轮战下来,已是力有不逮。
再高的高手,也架不住对手人多。
钱文盛敢现身,刚才又透露了许多底细,必然是不打算让鬼四活着走出这个山头。
胜负已成定局。
付长生收回视线,拍了拍灰毛秃驴的脑袋,低声道:“走,我们去探探有没有通向断崖的路。”
断崖之上的所有动静,半点都没传入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犹如隔绝人世的另外一个世界。
暴雨如注,断崖接山壁的断层不断被雨水冲刷,犹如天然形成瀑布,哗哗声中湍流不息,原有的杂树乱石尽数隐没在瀑布之后,令人寻不到任何一处借力点。
邢常安张牙舞爪的攀附无能,哀嚎还没叫出口,就被泼天雨水灌了满嘴,一路狂咳直直往下坠落。
飞速后退的视野渐渐稳定后,忙睁大双眼寻找若少朴的身影,却只发觉断崖深不可测,入目除了灰白雨幕外,只剩浓浓的黑沉。
邢常安几乎咳断气的时候,忽觉得下方窜起一股水汽,生生将他冲得坠势稍缓,竭力张目望去,只见目力所及之处,隐隐有深褐并翠绿交杂的大片异物徒然出现。
如瀑雨水打在上头,反溅三尺,水汽如雾,竟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不等邢常安辨认清楚,就正面着落,五脏六腑被砸得险些蹦出喉咙口,闷哼声未落,就觉得身下异物接连发出劈哩啪啦的脆响,随即坠势徒增,不过一个呼吸间,只觉身下忽然一空,少了异物托身,再次下坠,耳边啪的一声巨响,人已经颜面朝下,拍上水面,随即咕嘟沉入潺潺水中。
邢常安暗道幸好会水性,一瞬惊乱过后,忙摆手摆脚,划拉几下窜出水面。
待看清头顶景象,不由讶然一愣。
只见方才托住自己的是一片隔空横生的灌木,枝叶盘根错节,犹如织成的一张大网,往左右看去,却看不到灌木伸长的出处和尽头,犹如屋檐遮天,将里外景象生生隔开。
连成片的灌木之下,只余他坠入的这一方碧绿湖水。
往四周看去,只有两面光滑山壁,而湖水湍流的方向,似看不到尽头。
而在他刚才撞破的灌木破口不远处,亦有一块半人大小的破口。
想来若少朴亦是借灌木缓冲,奈何枝桠脆弱,同样砸破了灌木,坠入湖中。
邢常安心中一喜,先是冲着破口怒喊,听声音冲不破断崖高度,只得放弃求救,转身顺着湖水流向,一边奋力游水,一边喊着若少朴的名字。
雨声嘈杂,呼声微弱。
人没找着,水流却越发湍急。
邢常安心下着急,方才又遭受两次撞击,现在水流一冲,还在发疼的五脏六腑愈加难受,抬手一摸,才发觉耳朵眼和鼻子,都留下了鲜血。
“阿朴哥!”邢常安眼看湖水颜色越发浑浊,不知去路在何方,险些哭成狗,扯着嗓子嚎道:“阿朴哥,你是死是活回个话啊!阿朴哥!”
不等话音落下,邢常安顿觉维持平衡的四肢忽然不受控制,被徒然变急的水流卷得失去了章法。
邢常安心下一慌,就觉浑身不受控制的打旋,随即被水涡卷入浑浊水底,张手想扒住湖底,一触手却是尖锐碎石,随后如被一双大手往后大力一拽,徒然从尚算平行的湖底,掉入直直下坠的瀑布之中。
邢常安再次颜面朝下,拍向了一方水面。
等他眼冒金星,五孔流血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仍旧潜在水中,露头往上一看,只见方才坠落的湖水尽头又是一处断壁,湖水倾斜而下,冲出一面货真价实的瀑布,而他置身之处,是脚尖触不到底的水潭。
邢常安暗暗叫苦,没想到断崖之下还有断崖,如此与世隔绝的险境,除非付长生也照着他和若少朴这样失足摔一次,否则要找到路进来,恐怕成算微乎其微。
他也不傻,当时尚且不知钱文盛的援手和鬼四的援手胜负如何,彼时敌强我弱,他留在上面,反倒给付长生拖后腿,付长生那一脚,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若少朴。
不过长生哥实在太狠了,到底哪儿来的信心,不怕他和阿朴哥都摔死在断崖下。
邢常安捧着心口抽气,正事却不能不干,缓过气就开始观察水潭,见百丈外,隐隐约约可见一方苍翠石岸,忙奋力往前又游了几十丈远,等脚下能踩到底,便开始撕扯身上衣物。
将碎布条打成特定的结,再松松的坠上巴掌大小的石块,便运足全身力气,奋力往来路扔去。
石块受力自然坠落水底,只余布条打成的结,漂浮在水面之上。
这是他们早前商量好的特殊记号,如果付长生真能带人找到这里,就能循着记号,不会走岔方向。
邢常安已无力气游水,在手中边走边撕衣服,身后留下一窜记号,待走近石岸,水面已浅至大腿根,刚想松口气,却惊见水面和石岸相接处,赫然趴着个人影。
不是若少朴又是谁!
邢常安大喜,口中喊着阿朴哥,手脚并用的急急扑过去。
若少朴似晕未晕,待邢常安探手按上他肩头时,才猛然转过头来。
一双眼似无焦距,满目赤红,鼻息粗重,盯着邢常安的眼神狠厉而阴森,令邢常安情不自禁的惊呼一声,打了个寒噤。
他不知若少朴这是藤蛊发作,还当他一路砸到这里,已经被砸得神智不清。
却是方才坠落两处断崖时,若少朴一时不查,后劲藤蛊栖息处连番遭受重击,体内嗜杀欲望如潮水翻涌,刚才在水潭里,已经挥刀混乱砍了一气发泄,这会儿正泡在岸边,试图以水降温,好缓过藤蛊发作的高峰。
此刻猝然见到邢常安,意外之余却是心中一紧。
以往藤蛊发作,有师父和师兄在身边,都能及时打晕他。
其实谁都没真正见过,彻底丧失理智后,他会如何。
“小安子。”若少朴紧咬牙关,肩头微动,甩开邢常安欲扶起自己的手,哑声道:“把我打晕。”
邢常安不明所以,却最听哥哥们的话,愣怔过后果断举起手刀。
若少朴眼角瞥见他的动作,暗道糟糕——寻常砍晕人都是冲着后脖颈去的,那里正是藤蛊所在。
唯有师父和师兄知情,弄晕他时,点的都是后背大穴。
电光火石间,若少朴正要翻身躲开,不想水流翻涌阻碍动作,邢常安的手刀已稳稳砍在后颈处。
若少朴闷哼一声,事已至此只想迅速退离邢常安身侧,以免暴虐劲儿上来,真控制不住杀了邢常安。
“阿朴哥,你后颈怎么一跳一跳的?”邢常安见若少朴没晕,正要补一记手刀,却觉掌下脖颈处鼓噪不停,大感奇怪,忙探头去看,“阿、阿朴哥,你后颈里藏了什么东西?!怎么跟活物似的鼓跳不停?”
若少朴一脸“少年,请弹开”的无奈表情。
他正要一掌劈开邢常安,却觉得后颈上有温热液体不断滴落,几乎是瞬间就渗入后颈皮肤,随即那一块皮肉竟泛起一阵阵暖意,不同于藤蛊鼓动的燥热,令人心神俱安,他几乎是本能的就觉出不对劲。
抬眼去看,却是邢常安的鼻血混着雨水,不断滴答其上。
若少朴一愣,随即心念一动。
邢常安常年浸泡药浴,练就的是百毒不侵之身。
是邢常安的血在抑制藤蛊发作?
若少朴一巴掌抹向邢常安的脸,呼噜了一手鲜血,毫不心疼得往后脖颈上抹。
果然。
藤蛊的异动渐渐归于平静。
而抹上后颈的血水,转瞬不见,消弭于皮肤之下。
邢常安奇道:“阿朴哥,难道你已经捡到过什么武林秘籍,练了什么奇功?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若少朴一脸“少年,你话本看太多了”的冷漠表情,抽着嘴角道:“你才走火入魔,你全家都走火入魔。”
说话间,赤红双目已渐渐恢复清明。
邢常安心下一松,闻言不由心虚,赫然道:“阿朴哥,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爹他是燕山七笑吏的老大。”
他只当若少朴这话,是讽刺瘸叔的真实身份。
若少朴哭笑不得,心下想的,却是藤蛊的事。
邢常安那浸染药浴的血,能克制藤蛊。
是巧合,还是……
他抬眼看向邢常安,笑得意味不明,“小安子,跟哥哥上岸,我们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