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复断崖，深水复深水，这一方与世隔绝的境地，让人渐渐丧失时间观。
唯有苍穹泼洒的豪雨连接天地，雨幕厚重，崖底目所能及的天色较之崖顶愈发黯黑深重，更加有种不知今夕何地的错觉。
若少朴拖着邢常安躲进石岸上，一丛不知名的枝叶铺陈的避雨之处。
邢常安心里不安，“阿朴哥，这片枝叶有根的，会不会引来雷电，被雷劈？”
若少朴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
头顶的穹顶犹如井底望去的不规则小圆，莫说看不清层层雨云，便是不时炸开的闪电白光，亦如遥不可及的细弱光影。
想来雷电落不到这深深崖底，邢常安又是放心又是心酸，抱膝跟着望天，“阿朴哥，你说我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长生哥能不能找到我们？”
若少朴不急着琢磨活路，眯着眼看向邢常安，“张捕头说燕山七笑吏的老大旧姓姓左，你可知瘸叔名讳？我看你家平时也无亲戚来往，你外祖家的人呢？还有你那药浴，真是老邢家的祖传秘方？”
邢常安早在听鬼四爆出瘸叔身份时，心里就有了思量，闻言期期艾艾道：“我爹姓刑，单名佐。至于我外祖家，早就没人了。我娘原是汀州城外小村镇出身，早年闹过饥荒只剩下她一个。后来救了初到汀州城，左腿又受伤的瘸叔， 两人就、就凑做了对。上户籍的时候，瘸叔便用了我娘娘家的刑姓。得知我娘手里，有一方娘家村镇祖传的初生婴儿洗三的药浴方子，瘸叔就找去了青阳裘家，回来就让我娘给我泡药浴。”
这些都是他从他娘怒骂无字灵牌时，断断续续听来，拼凑出来的。
如今看来，瘸叔为抹去旧日身份，和刑家婶子成亲落户时，就顺手改了刑姓，以旧姓做名。
而那条瘸腿，想来是南下来汀州城的路上，遇上了什么事什么人而受伤至瘸的。
那纸药浴方子，想来是由裘老爷斟酌改良过，专门奔着练就百毒不侵之身而去的。
邢常安的血能抑制藤蛊，如果不是巧合，而是瘸叔和裘老爷有意而为，那么他们的相识，就不机缘，而是早有预谋。
那么他们三年前追师追到汀州城，也有可能不是误打误撞。
师父最终消弭踪迹于汀州城，是否也和燕山七笑吏有关？
若少朴沉吟不语。
邢常安想到张捕头所说，燕山七笑吏的老大擅长棍法，不由皱着鼻子道：“阿朴哥，我自小到大没见过瘸叔使棍棒。不过……瘸叔倒是常拿拐杖揍我。用的是不是棍法我不知道，但听里衙门的叔叔们说，瘸叔那一手拐杖，大有所向披靡的架势……”
见若少朴默然，忙想了想又道：“至于裘老爷、钱胖子，和瘸叔的渊源，我当真不知。他们平日也少有来往，看着也就是寻常的邻里交情。当年钱胖子找上我，让我引荐你们进里衙门，我是真没想到……没想到钱胖子、裘老爷和瘸叔，竟是旧识，且还都是燕山七笑吏。”
这三人既然有意隐瞒身份和交情，邢常安不知倒也情有可原。
何况钱文盛的二夫人娘家和府衙有关，要做什么手脚做不得？
只是他们入里衙门做下家，大概也是被算计好了的。
这其中不乏机缘巧合，但巧合复巧合，就导向了必然结果。
若少朴想起虎贲寨一事，缓声道：“燕山七笑吏中有三人都落户汀州城，大胡子原来也是其中一员，他带着虎贲寨落脚曲山，也许是巧合。否则虎贲寨作恶多端，也不会在曲山落脚半年之久，瘸叔才接了这桩活计，让我和师兄灭虎贲寨满门。瘸叔是知道，那些不在上家所列财物之外的东西，我和师兄必然会顺手牵羊。”
大胡子亦是隐姓埋名，在岭南一带经营多年，后来转战汀州城，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上家，报给里衙门处理，瘸叔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大胡子是老熟人。
所以派活给他们，真正的目的，大概就是他们顺手牵羊，顺走的那一大包关帝像。
但瘸叔下的必杀令，大胡子既是燕山七笑吏的老七，为何要下杀手。
看来这燕山七笑吏之间，也有不为人知的内杠隐情。
而大胡子确实是死透了，后来盗走尸体留下七字令牌的，八成是瘸叔干的，而裘老爷和钱文盛，也有可能做了帮手。
唯一想不通的是，无论是大胡子还是关帝像，瘸叔想要，完全能有一百种方法自己动手，为什么要选中他和师兄？
是否和曾路过汀州城然后北漂的师父有关？
若少朴想到行踪不明的师父，不由想到十七王爷府中那座名为金陵春的院落。
如果师父真在金陵春里，岂不是和皇室中人有所牵连？
想到皇室中人，就难免想到成为一切事件导火索的废太子案。
若少朴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
邢常安显然也想到了大胡子，想到了这其中种种可能，遂斟酌着道：“说起来一切风波的起始，就是从虎贲寨的命案开始的。无论是燕山七笑吏，还是七刹楼，真正紧盯的都是关帝像。否则钱家不会借武林盟会之手，将钱胖子炸死暗杠的关帝像放到明面，搅乱浑水。七刹楼也不会几番追杀，张口闭口问的都是关帝像。”
关帝像始终是关键。
钱文盛炸死的模样，实在完美无缺，且前后丧事、入葬历时甚长，不论是用了什么吊炸天的假死方法，这一局完美之余，所冒的性命风险也极大。
看方才钱文盛缩小了不止两圈的身形，就知他这一番死遁，确是拼了半条命。
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为了瞒住所有人的耳目，坐定钱家命案。
一切，只为了彻底抹去关帝像转手的蛛丝马迹。
不叫有心人察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而以钱文盛惊见关帝像时的异样，显然瘸叔他们对大胡子所藏之物也不是十足肯定，而是在钱文盛亲眼确认后，才锁定关帝像，进而做出钱文盛的炸死之局。
后来裘家闹鬼，如今细细反推，倒可能真是计算之外的意外。
无论是暗药士还是寒碧洞天，至少目前看来，和燕山七笑吏都没有任何交集。
裘老爷除了那一纸药浴方子，在所有事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放裘先梓和老麻跟着他们一行人北上，也许是顺势而为。
那么老麻久久不能和他们汇合，是真的迷路了，还是另有裘老爷的暗中交待在身。
想到这里，若少朴倒希望老麻真是另有任务在身。
以老麻对裘家的忠诚度，只要若素素和裘先梓在一起，暗中就多了一层有力的保护。
又有钱文盛的话在先，若素素那一拨人马的安危，又能减去一分担忧。
身为懒癌患者，若少朴一番阴谋论后，大感心慌气短。
藤蛊虽被安然抑制，气血大亏的后遗症却还在。
邢常安见若少朴脸色发白，忙解下牢牢绑在腰间的狭长包袱，掏出一把红枣干递给若少朴，口中道：“现在看来，所有的事都是燕山七笑吏暗中推手折腾出来的。万事只能等出了这里，找钱胖子问清楚。阿朴哥，你可得撑住。我们不能干等着，得想办法尽快找出路。这断崖下，连颗鸟蛋都没有。这些干粮撑不了多久了。”
早在入山丢弃假镖物时，若少朴、付长生、邢常安就分别拿了个包袱，装了随身财物穿用，以及个人干粮。
若少朴那个包袱，早在藤蛊连番遭受重击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再看邢常安的包袱中，原本就不美味的干粮，已然泡成了一团糊糊。
若少朴边怒嚼红枣干，边嫌弃道：“你包袱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朴哥，天不亡我们啊！”邢常安聊着聊着心神大定，这会儿翻看包袱，顿时大喜，“这个是离开千机门时，吴十三送我的特制罗盘。这个是当初入燕阕阵时，千机门给的烟雾筒，我没舍得丢。有这两样东西，就算这断崖难辨东西，也难不住我们了！”
千机门的特制罗盘没有摔坏，此刻安然躺在邢常安手中，指针正正指向水潭湍流而出的方向。
若少朴顺着指针方向看去，水潭好似无尽头，撇开雨声，流水声倒是隐约可辨。
想来要顺游找到出路，总有几分希望。
若少朴收回视线，捏着烟雾筒掂了掂，苦笑道：“全都湿了，也不知雨停晒干后，还能不能打得响。”
千机门的烟雾筒不比寻常，滞留空中的时间长，滞留的高度也十分可观。
只是这层层断崖下，未必能示警于外界。
邢常安倒是乐观，“总要试一试，如果一发不成，剩下的就将粉末倒出来，等找到出路，好留作记号。”
此时夏末仍穿着单衣，出路未明，他二人的衣服实在不够撕做记号。
总不能以枝叶蔽体，用释无道的话来说，即便获救，也有失风度啊有失风度。
邢常安重新系上包裹，为防再次浸水，便打了个死结，顶在脑门上，暗搓搓道：“阿朴哥，我们顺着水潭找出路吧，说不定能遇上什么山洞古迹，再来个隐世高人前辈，岂不是因祸得福？”
他嘿嘿直笑。
若少朴扫了眼除了水就是乱石枝桠的环境，默默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