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王爷从龙首功，今后不用再藏拙，已然命心腹回光州邑搬家带人，从此入住京城王府，除了帮废太子肃清朝野外，就忙着拉着大小老婆，努力生儿子，再不怕后继有人而被人忌惮陷害。
于是光州邑的王府已然人去楼空，只做十七王爷的别院，此时借给瘸叔等人暂住。
若少朴安顿好释无道后，就被瘸叔拖进一间厢房，抬眼不见暗药士，只见裘先梓和若素素的小师叔并肩而立，二人皆是一身素服。
师父已经脱去白衣换上常服，而裘先梓和小师叔，却因暗药士大限逝去，换上了守孝的白衣。
瘸叔冲师父使了个眼色，等师父坐镇门外，便看着若少朴道：“有你师父看着，不用担心外人打断引藤蛊。引藤蛊的过程不能间断，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你只管受着，不得妄动。”
若少朴心下隐隐不安。
却见若素素和邢常安从内室探出头来，请众人入内，“都准备好了，开始吧。”
暗药士死前，已将毕生所学集结成册，又将引藤蛊的方法窸窣教会裘先梓和小师叔。
所需物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得却是拜机缘所赐。
若素素养着的喰药虫王蛊，邢常安的血，裘先梓和小师叔的制药制毒之术。
内室的布置十分怪异，多了许多若少朴见所未见的器材，当看见邢常安和他并肩躺在相临的两张床上，心下不由一震，张口欲问，却见瘸叔慈爱一笑，然后举起手刀，一掌一个，先后劈晕了若少朴和邢常安。
裘先梓抬手抹去眼中水光，盯着瘸叔道：“瘸叔，您真的要这么做？”
瘸叔笑而不语，撩袍抬腿，躺上了若素素推出的另一张床，置身邢常安身侧。
内室静谧无声，师父盘腿坐在门外，抬眼看着金陵春内满院冬景，沉沉叹了一口气。
若少朴再次睁开眼时，雪已消融，正月已过半，入眼的仍是内室的房梁，唯一不同的，只是少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材。
他转头，见邢常安安然躺在他身侧的床上，一脸苍白，顿时大惊，喊道：“小安子？小安子！”
却不想久未开口，声音低哑。
若素素掀帘而入，扶起若少朴轻声安慰道：“哥哥别担心。小安子没有内家底子，此番换血，需要静养百日，自然没有你苏醒得快。你要是能走，就跟我去见瘸叔最后一面吧。”
若少朴心头猛跳，不详的预感如野草疯长，“换血？最后一面？瘸叔怎么了？裘先梓和你小师叔呢，师父呢？”
“长生哥哥出不得京城，你师父知道他挂心你引藤蛊的事，这里事了，就受招去了京城。”若素素轻声道：“裘先梓和小师叔帮你引完蛊，就把后续调养的药方留给我，他们先扶棺回寒碧洞天，好让暗药士入土为安，往后至少要在寒碧洞天守孝三年，才会出山啦。”
裘先梓和小师叔还得给暗药士生继承人，想来三年后出孝，也得忙着生娃，出不了山。
“哥哥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换血时为了制住藤蛊，我的黑铃绳差点都要震碎了。”若素素晃了晃头顶黑铃绳，见糊弄不过去，只得交待道：“我帮着裘先梓和小师叔帮你引蛊，俱都元气大伤。你体内藤蛊，是靠着黑铃绳和喰药虫王蛊钳制，以暗药士独门的换血术，用邢常安的血为药引，才把藤蛊硬生生逼出来的。”
若少朴一点即透，声音微微发颤，“所以我体内现在流的，是邢常安的血？那邢常安呢？他的血……”
瘸叔等着见他最后一面，邢常安体内流的是谁的血，答案呼之欲出。
若素素抿了抿唇，缓缓颔首道：“邢常安和你换血过半时，我在帮瘸叔和邢常安换血。”
邢常安的血液特殊，若少朴并无相斥反应。
而瘸叔和邢常安本是亲生父子，自然也无排斥反应。
只是邢常安底子差，恢复慢。
若少朴心神巨震，不用若素素扶，就夹起妹妹冲向瘸叔起居的院落。
进门却见瘸叔形容清正，正抱着酒坛豪饮，见人进来，哈哈笑道：“来得及见你兄妹二人一面，我也就安心了。回头告诉小安，等把他娘接到京城，要好好奉养。再告诉你刑家婶子一声，那块无字灵牌可以刻上字了，往后她再要对着牌位骂人，也不用再对着空头令牌啦！”
生死面前，云淡风轻。
若少朴吐槽无能，紧抿着唇不说话。
他相信，刑家婶子宁愿对着无字灵牌咒骂，也不愿亲手将瘸叔名讳刻入灵牌。
如果，如果这也是瘸叔一早就算好的……
若少朴抬脚上前，飞出一记老拳，哑声道：“我这一拳是替小安子和婶子打的。早知您要赔上自己的命，我宁愿将来被藤蛊反噬，也不愿听您和师父的话，引什么藤蛊！”
“傻小子。你虽是养在你师父身边长大的，但汀州城三年，在我眼里，你和长生与小安无异，都是我最疼爱的后生。”瘸叔揉了揉被揍得乌青的眼窝，咽下最后一滴酒，砸碎酒坛，朗声大笑，“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小安。我是为了我自己。”
就算没有换血这一遭，他十几年呕心沥血，内伤外伤无数，寿命原也所剩无几。
有为而死还是苟且而活，不过是选择，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瘸叔一双利目亮芒闪烁，直直盯着若少朴道：“阿朴，你心中的正义，究竟是什么？而我心中的正义，就是我的所做所选。”
他是望着武师父那不可企及的项背长大的，武师父所做所选，就是他的所做所选。
为了付长生和若少朴而死，就是他的正义。
而阿朴，你心中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留下这没有得到答案的一问，瘸叔含笑闭眼，气息已尽。
若少朴席地而坐，不哭不做声，静默无声的守了瘸叔尸身一夜，才喊来王府看院子的小人，动手为瘸叔入殓入棺。
七日停灵后，邢常安才悠悠转醒，他对换血一事尽知，只在灵前痛声大哭，待心绪稍稳后，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朴哥，悲恸伤身。我还等你帮我一起扶棺入京呢。钱胖子和裘老爷南下前，就得了我爹的交待，会送我娘进京，他们也会来送我爹……最后一程。”
师父进京时，亦得了瘸叔的交待，替邢常安和刑家婶子在京中落户，将邢常安安排进刑部做事。
从此，瘸叔冠了十几年的刑姓，就要在京城落叶生根了。
逝者已矣，哭丧着脸，丢得是百般照顾爱护他们的瘸叔的脸。
若少朴微微笑起来，揉了揉邢常安的脑袋。
等到他们整顿好放置棺柩的车队，启程离开光州邑时，若少朴才后知后觉的问道：“释无道呢？”
难怪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释无道这个呱噪道士不在。
若素素撇嘴道：“释无道要我转告哥哥，他要辜负哥哥要他放下执念的好意了。他在确定你和小安子没事后，就入宫当御前侍卫去了，说是哥哥不要他，他就去保护长生哥哥，还说必然不死不休，不然有失风度呢。”
道士还俗，走付长生的后门直接当上狂霸酷拽的御前侍卫，这特么才叫有失道家风度好吗！
若少朴暗下决定，要是在宫中碰上释无道，一定要装作不认识，管他什么鬼命格什么鬼生死。
而等他处理好刑家的一应事宜，安葬瘸叔送走吊唁宾客后，真的在入宫时，迎面碰到释无道的那一刻，若少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释无道，这是否就是你心中的大道。”
他借用瘸叔的话，只想问问释无道，对于被燕山老道看上的命格，是否真的无怨。
释无道如今没有拂尘可甩，于是叩了叩腰间带刀，桃花眼流光潋滟，“选择入世，放在以前，确是我的心中大道。而如今，却是我以为我所能秉持的正义。”
瘸叔以武师父为尊，释无道亦以燕山老道为傲。
若少朴一愣，看了眼对着释无道抛媚眼的路过宫女，以及释无道明显好吃好喝胖了一圈的身形，十分怀疑释无道的正义，实在太过逍遥自在、红尘滚滚了。
他冲释无道拱了拱手，错身而过。
他今日进宫，是为了谢绝废太子重新赐还给朴家的爵位的。
他无意承继朴氏一族的爵位，在他暂住刑家，被朴氏旁支的人扰得烦不胜烦时，就更坚定了辞爵离京的打算。
这京城，这官场，不是他的志向所在。
他的生父，生前乃朝中重臣边关武将，想来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他做下的决定。
废太子必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当年西南边关的军饷贪墨案，除了已被贬为庶民的新帝暗中做手脚，其中还查出里应外合的内鬼，是朴氏嫡系的族人。
虽则朴氏嫡系已经死绝，但这番内情，无论爆不爆出来，都是废太子母族的污点。
若少朴已经打定主意，废太子如果非要给朴氏一个爵位，就由废太子亲自选定朴氏旁支的靠谱子弟，过继到嫡系来做嗣子，从此做个有爵却无权的富贵闲人也罢。
于是若少朴舌灿莲花，卯足力气拍龙屁，废太子果然没有多少踯躅，就应下此事。
送若少朴出御书房的，是已经被封为皇太孙的付长生。
无论废太子的心态多好，圈禁十几年受尽磋磨，一把老骨头已是油尽灯枯，回皇宫后连帝号也懒得改，只等着和十七王爷一起，肃清朝廷内外后，就荣升太上皇，坐镇后方等死，将江山交给长孙付长生。
这段日子，京城官员该革的革，该贬的贬，该杀的杀，动荡已过，百废待兴。
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皇太孙不日就要继承大统，成为大玄王朝最年轻的帝王。
不管付长生的心路历程如何，肩头重任却是不容推拒。
若少朴挑眉看向付长生明黄衮服，叹道：“师兄，你这赶鸭子上架倒做得似模似样。藤蛊的事你听师父说了罢。你就不担心裘先梓学艺不精，一个不好弄得我引蛊不成，英年早逝？”
付长生确实是赶鸭子上架。
要说和废太子这个便宜祖父有什么感情，那是真心没有。
但血浓于水倒是真的。
何况是最重血统的皇室。
废太子不行，付长生行，于是百官奏折接连甩向付长生，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付长生，你行你上！
付长生只能臭着一张俊颜，接受了皇太孙的受封仪式。
傅乾这个本名一旦被记入皇室族谱，除非付长生脑袋被门夹了，又搞出什么谋逆造反的事，否则他一生都将端坐皇宫大内，乖乖搞大玄王朝的精神并物资文明建设。
而尚未正式登基前，付长生不得出宫。
瘸叔下葬前，付长生只得让师父代为祭奠，顺便送去了废太子对刑家的大肆封赏，并下了夺情的旨意，邢常安不必为父守孝三年，即日入刑部为官。
官职虽是最低阶，却是邢常安自己要求的，他不想当偶像派，要做实力派，反而令刑部上司另眼相看。
付长生想到邢常安那副耿直样儿，不由暗叹，抬眼瞥向若少朴，勾唇答道：“瘸叔岂会做无把握的事？他说能替你引藤蛊，就必定能。再说了，就算你我不小心天人两隔，你又没及冠，只能叫早夭猝死，哪里来的英年早逝？”
师兄依旧毒舌，若少朴表示放心了。
二人站在御书房外的甬道上，一时没有再开口。
有小黄门躬身上前，低声提醒付长生，御书房内废太子并诸位大臣，还在等着议事呢。
付长生挥退小黄门，神色复杂的看向若少朴。
释无道老在他耳边蛊惑什么时也命也，他不想信，却不能不信。
今日与若少朴一别，师兄弟的名分虽在，再见却是千难万难。
更不会再有二人结伴行走江湖的那一天。
付长生沉吟半晌，终于道：“我如今身份不便，师父现在在中枢院任职，你要是见了他，帮我揍他一顿。”
皇太孙不好殴打官员，但被师父坑到了皇位上，打一顿出气还是必要的。
若少朴一脸严肃，“师兄放心，起事前师父带走了那三万两，我正准备要回来呢。师父如果不给，我就揍他两顿。”
付长生抽了抽嘴角，在小黄门再次催促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动作，他轻轻拍了拍若少朴的肩，随后断然转身，大步离去。
不拖泥带水，只留一抹明黄袍摆，消失在甬道尽头。
若少朴无声笑了笑，转头就撞上邢常安放大的担忧表情。
邢常安是来谢恩的，穿的是一身刑部九品官员的补服，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肃杀。
若少朴一手推开邢常安的脸，嫌弃道：“听壁脚可不是好习惯，以后见着师兄，当着外人面可不能太随意了。刑家婶子可说了，你要是不成器，就替师兄揍死你。”
邢常安打了个哆嗦，摸了摸鼻子笑道：“我这不是看长生哥瘦了，心里担心嘛。阿朴哥，您说长生哥这皇太孙多少苦逼，吃个饭还得等试毒太监先撸过一遍，才能入口，看着都倒胃口。我都替长生哥心累。现在外头都传，皇太孙天人之姿，多少闺秀都等着采选入宫呢。”
付长生的终身大事，已然从家事变成了国事。
再加上付长生常年对着自己一张俊脸，已然审美观扭曲，未来媳妇儿如何，真是不好说。
若少朴也打了个哆嗦，默默为付长生点蜡。
邢常安十分不舍若少朴，但绿水山长，他们总有再见一日，便忍着酸涩送了几步，保证道：“素素如今在十七王爷的王府里如鱼得水，和广阳郡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常常结伴出游。阿朴哥您放心，等哪天素素舍得离开王府，去找您时，我会提前送信，再安排好人护送她出京的。”
若素素一身邪门歪道的本事，不知怎么就入了广阳郡主的眼。
而广阳郡主一身斗鸡走狗的本事，不知怎么也让若素素大为崇拜，誓要跟着郡主虚心学习，培养出一批豪奴恶犬后，再重入江湖。
两个无良少女之所以能迅速成为知己，还因若素素解开了广阳郡主的心结，她温声安慰说，“有情人终成兄妹，乃是喜大普奔的好事。郡主和长生哥哥成了姑侄，岂非更该普天同庆。”
广阳郡主顿时茅塞顿开，拉着若素素章台走马去了。
若少朴实在不想深谈这个奇葩话题，甩了一把汗道：“快去谢你的恩，别送了。”
有心总能再见，邢常安倒也干脆，目送若少朴转出甬道，便整了整衣饰，大步谢恩去了。
出得内廷宫门，就见师父一身超品武官服色，背手立于宫门外。
师父已经正式顶起武师父的门楣，由武师父的养子转为嗣子，入中枢院为掌院大将的副手。
师父以前只忠于武师父，今后，则只忠于皇太孙。
若少朴忽然想起北上前，瘸叔曾说过的话。
瘸叔说，他这把年纪，只喜欢相聚，不喜欢离散。
若少朴不由默默吐槽，这一个两个的都等着堵他送别，他离京又不是去死，犯的着搞的这么生离死别么。
他走向师父，一脸“师父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的冷漠表情。
师徒间大概是心有灵犀的，师父不等若少朴动手，就将一叠银票拍入若少朴手中，正色道：“你和你师兄不同，既然无心权位，出京却是上佳选择。这三万两银票物归原主，待你仗剑江湖，斩妖除魔，历练有成时，也许就是你我师徒重聚京城……”
话没说完，就被若少朴胖揍了一顿。
师父捂着满头包，仍是一脸正色，“总之你好生照顾好自己，为师不管你做什么，只记得不可忘安身立业的本分，等素素玩够了，总要去寻你这个兄长的。再说为师也有辞官的一天，等为师光耀义父门楣后继有人后，也会去找你，还等着你给为师养老呢。这三万两，你记得省着点花，给为师留点棺材本……”
话再次没说完，又被若少朴胖揍了一顿。
师父抹了一把鼻血，将心爱之物陶埙塞到若少朴手中，“拿着做个念想，去罢。”
小时候，师父每每吹埙被打断时，就会怒揍两个徒弟。
若少朴抿唇微笑，将陶埙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阿朴！”师父脚下未动，只朗声叫住若少朴，扬起笑脸，最后道：“为师愿你今后快意恩仇，畅行绿林。无论是京中还是汀州城，总有人扫榻相迎，等你重聚。”
说着挥了挥手，“你记得，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这一场历时十几年的皇室恩怨纠葛，何尝不是燕山七笑吏时刻铭记，终得回报的惊世机缘。
若少朴转头看了已然背身离去的师父一眼，瞬间白眼五千次。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么。
也不知师父是从什么闲书上看来，卖弄给他听的。
果然是为师不尊啊。
若少朴抬眼看向重檐殿宇相接的皇宫内廷，将这话轻声默念一回，便收回视线，果断滚走。
若少朴离京那日，正是昭示着隆冬终结，早春初临的花朝节。
灰毛秃驴撒开驴蹄，肆意践踏官道上的落花，嗷嗷嚎叫好不快活。
踏春郊游的少年男女鲜衣怒马，快活景象浓烈如骄阳，仿佛一瞬回到肆杀虎贲寨后的那个清晨。
飞花无数，红尘璀璨。
这人世，实在值得留恋。
若少朴忽而玩心大起，拽着缰绳调转身形，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任由灰毛秃驴漫无目的的撒蹄子疯跑。
后有传言，江湖上新晋出了位倒骑灰驴的少年刀客。
少年刀客是个三刀流，一柄横刀，一柄黑刀，还有一柄神出鬼没的利刃短刀。
还有传言，少年刀客后台倍儿硬，不仅和太极门、寒碧洞天、羽山派等武林大派颇有渊源，据传还和京中的高官有交情。
更有传言，少年刀客的妹妹，是登基为帝的皇太孙，亲封的县主。
少年刀客带着县主妹妹，逍遥四方，行侠仗义，名声鹊起。
所谓各自天涯，常日安好。
而桃红又是一年春，所有的人和事，不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