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响，已是子时。
承和元年的最后一天悄然落幕，新年无声无息的揭开序幕。
而宫变已成，冠以新帝年号的承和二年，注定只能短暂停留，今夜过后，将又是一番新旧更迭。
天幕落下星星点点的白，夜雪又至。
若少朴捻去落在耳鬓脸颊的凉意，暗暗感叹不愧是天子脚下，更夫的职业操守不是小地方可比的——京城内外腥风血雨，更夫居然还不忘打更报时，这临危不乱的强大心态，佩服佩服。
他一面感叹，一面留意后方动静，错眼见释无道并未返回内城，心下讶然，正要开口询问，就见释无道脸色忽而大变，张手抓住若少朴肩头，脚下不稳，张口喷出一口老血。
若少朴被喷了一脸血，抽着嘴角定睛一看，才惊觉释无道一身血衣，显见伤势不轻，于是掬了一把热血，扶稳释无道，且退且问，“内城战况如何？钱胖子呢？你怎么伤成这样？”
内城有御林军把守，钱文盛等人起事，若是战况胶着，惊动宫内禁军，敌我情势如何，却是不好论断。
毕竟论起武力值，近身天子的禁军，足以碾压御林军。
钱文盛和释无道等人，大概是碰上硬茬了。
“阿朴放心，钱前辈无事。只是内城动静大了点，宫内涌出一批禁军，才耽误了点时间。”释无道弯着桃花眼笑，也不提他正是为了掩护钱文盛而受的伤，只笑道：“我来找你前，百官宴生变的消息已经放出了风声，那些禁军已经自乱阵脚。你师父已经带着暗道里的私兵，赶去百官宴的宫殿，殿内局面已定，这会儿过去不过是镇场。”
若少朴神色略复杂，不由道：“你跟我们一起，不过是为了查明尊师丢尸的事。如今真相大白，你本可以不参与这些事，何苦这么卖命？”
释无道笑容微凝，凑近若少朴耳边道：“莫说我命中本就带煞，此番一切都是我的劫数。只说我若冷眼旁观，实在有失风度啊。何况……我下山入世的说辞，其实并非师父遗命。师父真正的遗命，是要我助你们得正大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们的。”
燕山老道修道并非单纯为了掩藏身份行踪，而是真有本事，和已逝的燕山七笑吏老三一般，真正和佛、道有缘，天赋异常，心怀天道。
燕山老道背负着武师父的遗命，以及天道两重枷锁，本无意收徒，只因释无道确实命格奇特。
而命格的奇特之处，并非命犯煞星，而是落在辅佐帝王紫气的紫微星宿上。
释无道元寿有限，活不过及冠，他这条命，前十七年承欢燕山老道膝下，后三年，和付长生、若少朴密不可分，他生而为燕山老道，死则为付长生、若少朴。
燕山老道早将他命格悉数告知。
都说时势造英雄，反过来说，又何尝不是英雄造就时势。
释无道确实天生慧根，大道在心，无畏无常。
这条命，从他下山起，就被他置之死地，而不奢望后生。
是以无论是在尚安坊，还是在随若素素去往京城的路上，以及方才在内城，他只求拼尽全力，护得一时算一时。
若少朴听得一脸黑线，心道这么玄乎怎么不直接飞升上天呢。
释无道不过十七，即便活不过及冠的命格是真，好歹也还剩三年寿命。
犯不着上敢着送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若少朴勾唇诡笑，手指戳向释无道的大穴，“放下执念立地成佛，你这条命，我和师兄都不想要。”
释无道一愣，顿觉背后大穴一痛，晕倒前只来得及瞠目道：“阿朴……我家黑驴……”
一个还惦记着自家坐骑的人，哪里是真正放下三丈红尘的人？
若少朴撇嘴，一脸“道长，你尘缘果然未了啊”的表情，默默把释无道扛上肩头，窜向黑驴藏身的破庙。
破庙在京城西郊的官道外。
若少朴将晕睡的释无道丢上驴背，认出留守破庙的几个弟子皆是羽山派的人，遂掏出钱文盛三夫人给的印章，交待道：“看好他，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放他乱跑。”
羽山派弟子收下信物，忙恭敬应下，见若少朴抬脚要走，急声道：“我们备了伤药在身，若少侠只管放心将小道长交给我们。师伯和其他十一个门派的人，都跟着瘸叔和裘老爷，往西山去了，您路上小心。”
怪不得西郊不见乱斗，原来直奔圈禁废太子的西山去了。
若少朴径直赶往西山。
视野内出现西山大营的昭昭旗幡时，耳中并无兵器交接的铿锵声。
想来宫变突起变数，措手不及的不仅是他们三方人马，宫内的新帝极其爪牙，亦被断绝了往外送消息的时机。
而西山大营乃京城重防驻军之一，除了皇命外，还需兵部尚书、并中枢院掌院大将的官印，三印联合，才能调动得了驻军。
没有和西山大营的驻军直接对上就好。
若少朴心下微松，待看清眼前情形，却不由一愣。
留守西郊的人手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先于若少朴赶来的太极门、寒碧洞天的子弟，则抢占了最佳围观位置，瞥见若少朴来，立时有寒碧洞天的妹子们让道，招呼道：“素素她哥，给你留了个好位置，快来。”
若少朴无语抬脚，又有寒碧洞天的妹子塞来一把零嘴，笑嘻嘻道：“没想到燕山七笑吏的老大是个不世出的高手，这下有好戏可看了。”
干架还随身携带零嘴合理吗。
寒碧洞天果然满门奇葩。
若少朴抽着嘴角，抬眼望向众人围出的方圆之地。
只见场内对立着数道人影，一方以瘸叔和太极门的老掌门为首，老麻抱着个大包袱，立于身侧，一方站着的只有一人，而倒地的则有无数服饰相类的横尸。
寒碧洞天的妹子担当起场外解说，低声道：“我们的人尚未接近西山大营，就碰上了七刹楼。以鬼二为首的七刹楼小鬼们，都被弄死了。现在站的那位，别看其貌不扬，却是七刹楼的楼主。来了不过半刻钟，伤了我们不少人。”
此地尚在西山大营的警戒范围边缘，方才一场乱战后，自然有西山大营的守将派兵查探。
而裘老爷点了几个门派的人，以及寒碧洞天的一众徒孙级别的妹子，先行前往堵截西山兵丁。
“我那些小师妹们，都是用毒好手，不用担心出师功败。定能堵死西山大营派出的斥候和兵丁。”寒碧洞天的妹子老神在在，半点不担心西山大营捣乱，又道：“不过这些江湖高手对阵，实在不够爽快，这都杵半天了，怎么还不动手？”
七刹楼不可能事先窥破西郊的动静，八成是另有渠道得知宫内剧变，这是抢先来西山，打算拿下废太子，为新帝增加筹码。
可惜盘算错误，竟碰上了瘸叔集结的大批人马。
再高的高手，也是双手难敌四拳。
人多就是好啊。
于是若少朴也放心的做起了围观群众。
真正的高手过招，从来不需要吃饱撑的大战三百回合，更不需要惊天地泣鬼神的花哨招式。
场外静谧，场内飘洒的风雪却突然夹风而舞。
瘸叔和太极门的老掌门一左一右，夹击七刹楼楼主，招式肉眼难辨，只可辨白雪卷出的轨迹瞬时变化不停，肉搏的闷响声不绝于耳。
若少朴错眼，就见老麻摊开大包袱，以一种特定的诡异节奏，十分有规律的将一样样兵器，觑空丢入缠斗的三人战局中。
肉搏声之余，另有利刃划破皮肉的细微声响传出，白雪染色，血腥味渐渐飘散。
却看不清究竟是何方占上风。
众人屏息凝神，若少朴却瞠目看着老麻手中的大包袱，老麻灌入各样兵器的内力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源源不断从包袱里飞出的兵器，却是恶金山庄友情提供的。
燕山七笑吏到底收买了多少武林门派！
若少朴此刻是真心服了。
电光火石间，却听一声凄厉惨叫，缠斗的人影猝然分开，一道身影被震出十几丈远，身形贴地，划出一道猩红血痕。
这声音不是瘸叔和太极门老掌门的。
若少朴利目盯向地上的身影，顺手操起残影刀照着地面劈下，裂缝爆开，待得倒地的七刹楼楼主半截身子嵌入地缝中，若少朴手下不停，横刀和利刃短刀齐齐飞出，准确无误的钉入七刹楼楼主的眉心和胸腔。
这一番动作不过眨眼瞬间，七刹楼楼主尚来不及反应，已然死不瞑目。
场内外一阵静谧。
寒碧洞天的妹子看了眼若少朴，心道这孩子居然捡漏，不要脸程度堪比我寒碧洞天啊，简直太上道了！
若少朴亦是一愣，没想到一击即成。
所以说高手可能也不怕对手人多，但就怕对手不在乎公平公开，斜刺里杀出一道暗手。
在场的多是武林正派的弟子，看了眼下黑手的若少朴，选择扭头看风景。
老麻默默捡起散落的兵器打包，看着若少朴笑得十分憨厚。
瘸叔还保持着出到一半的招式，眼角瞥见说话慢成狗的太极门老掌门嘴角翕合，忙抢过话头道：“行了，七刹楼楼主已死，羽山派负责挖坑收尸，寒碧洞天负责洒毒药补刀，确保不留活口。赶紧的，都散了吧。”
再不散场，这场无疾而终的生死斗，简直收尾得太尴尬了！
众人依命行事，除了负责处理七刹楼尸体并我方伤员的小半人马外，其余人则跟着瘸叔，蹲在西山大营外，坐等京城内传来最终结果。
瘸叔招呼若少朴一起蹲好，欣慰道：“胜者即正义，别在乎那些武林正派的看法。七刹楼楼主死得不冤，这天下能有几人有幸，能做残影刀的刀下亡魂的？”
讲真，做里衙门下家这三年，还真有不少人有幸，做了残影刀的刀下亡魂的。
若少朴没接话，换了个话题闲聊，“您之前说残影刀的传闻是真的。那残影刀的终段型，是否真的能劈山砍海？”
毕竟中段型，已然砍地面砍得十分利落顺手。
“你可知为何残影刀到你手中时，是初段型？”瘸叔低声解惑，“因为残影刀如果养不成终段型，则会在一定年数后，退化成初段型。我听素素说，残影刀的中段型，是吸噬了裘先梓之前中的蛊血才升级的。你只细想，就该知道残影刀是把嗜血升级的妖刀。而魔教教主当年大败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没能将残影刀养成到终段型。”
而终段型养成的要因，则是世间至阴藤蛊吸食而成的人血。
若少朴挑眉，“您是说，残影刀的终段型，需要用我的血？”
怪不得瘸叔说，升级要等回光州邑之后。
瘸叔笑容古怪，“我却是不赞成再次升级残影刀的。所谓怀璧其罪，你带着这样一把刀，早晚要惹是非。如今外人尚且不明残影刀真身，何不趁此收手，以后只当寻常黑刀使用？况且……残影刀的终段型实在是太打眼了。”
说着以手指为笔，在地上画出残影刀的终段型。
却是比付长生的双柄长斧还要巨大，且刀身不再轻薄细长，犹如关公大刀扁平宽大，刀身占八成尺寸，刀柄只占两成尺寸，略显头重脚轻。
如果在刀柄上挂个狗头，完全可以当作狗头铡来使。
兵器可以弱，但不能丑。
若少朴果断掏出残影刀的兵器谱，一脸冷漠的撕成碎片。
夜雪落了半指厚时，已是子时三刻。
蹲守西山大营的众人，一面和西山大营的守将扯皮对持，一面翘首以盼，忽闻远处城门人声渐起，不多时就见一人单骑，径直冲着西山大营而来。
守将还来不及喝问，就被马蹄甩了一脸雪水，随即一卷明黄圣旨兜头砸下，耳听来人道：“掌印大太监起草、六部尚书联名圣旨到！西山守将听命，即时派西山驻军护送废太子出西山入宫，中枢院掌院大将在城门处恭迎废太子！其余闲杂人等立时散去！”
守将一见圣旨上的御印，并六部联名官印，再听中枢院掌大将奉命接应，脸色顿时大变，顾不上刚才扯皮半天的心累，转身就往大营内跑。
若少朴看着马上打官腔的师父，顿时无语望天。
这道圣旨一出，便知宫内局势已然稳住，众人便组队分批次陆续散去，先行前往之前议事的破面落脚。
师父翻身下马，和瘸叔、裘老爷、钱文盛、若少朴并肩，慢行于人后。
听师父曼声细说，这才知宫变真相。
付长生发出的起事信号，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仓促示警。
概因新帝对十七王爷这个病娇皇弟的态度，一半放纵一半戒备，而对骄横跋扈的广阳郡主，却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女名声越不好，他就越放心十七王爷在光州邑，是以听说广阳郡主强抢民男，意欲为夫，则大感兴趣，百官宴尚未正式开始，就招广阳郡主近前，好替他的“好”侄女相看未来夫君。
跟着广阳郡主上前的，自然是假·付长生。
而在入百官宴之前，十七王爷才将付长生的真实身份告知广阳郡主，未来夫君成了自己的侄儿，广阳郡主险些没郁闷的喷出一口老血，面对新帝的相看，自然是憋闷之余，心不在焉。
广阳郡主这个大近视眼，气闷之下言行不稳，引荐假·付长生敬酒时，又看错了方位，一脚踩翻龙桌，直接连人带酒，扑向了错愕的新帝，好巧不巧，郡主大妆头顶繁重首饰，凤钗一歪，直接插入了新帝抽搐的嘴角。
宫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别说百官不敢直视新帝出丑，就连新帝身边随侍的太监和护卫，也忙抬袖掩面，纷纷假装没看见。
十七王爷惊愕一瞬，拼命对随侍在广阳郡主身后的宫女之一——真·付长生使眼色：快特么发信号，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于是付长生左手发信号，右手直接掐上新帝的臂膀。
变故惊起，容不得其他人反应，十七王爷砸开关帝像，碎裂声又是惊得殿内众人一愣，随即抖开真·先帝遗诏，道出先帝遗愿并付长生身份。
新帝看到证明付长生身份的玉牌，登时脸色大变。
满殿哗然。
百官和宗人府的人都在，比起动手，自然先有一番唇枪舌战，其中不乏维护正统的朝廷官员，力挺十七王爷，请求罢百官宴，临时开朝集众议。
新帝心里有鬼，怎会轻易答应，只怒骂挟持他的付长生狼子野心，意欲造反。
造反和宫变可以是两回事。
十七王爷口水直接喷到新帝面上，打出清君侧匡扶正统的旗号。
而御史台向来不缺少执念成魔的御史，当场附议十七王爷，据说有两个御史当场死谏，还有一个死谏未遂，只撞破了脑袋，血流满面，席地大哭先帝，顺带把大玄王朝的祖宗们都拉出来嚎了一遍。
但凡不想污名留史的皇帝，都受不了这个。
新帝只得咬紧牙关不松口，但御史一死，百官宴又有不少内外命妇，场面一时大乱。
付长生无意对新帝下杀手，是以新帝还能对心腹太监挤眉弄眼，太监自有干儿子干孙子，眉眼传来传去，就传来了殿外的御前侍卫和禁军。
消息虽送不出去，却也有五成胜算，能拿下十七王爷等人，再图颠倒黑白，翻覆云雨。
付长生顿时怒了，心道你不仁我不义，手下用力就捏碎了新帝的肩骨。
新帝一声惨叫尚未落下，十七王爷布在宫中的暗棋已经送出消息，引来带着私兵的师父。
当师父从殿内一侧的暗道施施然出现时，惊的不是殿内百官，而是新帝。
新帝的人手尚在龙位对过和十七王爷你来我往呢，师父却带着私兵团团围住了龙位之后，新帝的背后退路。
且这暗道何来，有那心思活络的官员已经猜到了几分，顿时倒了风向。
新帝情知大势已去，只能流着冷汗，听十七王爷翻出旧账，细数新帝十大罪状。
付长生也不管后事如何，只管劈晕还欲开口的新帝，拖进偏殿，十七王爷则命人看管殿内诸人，召集入阁的六部尚书，起草接迎废太子的圣旨。
掌印太监原是新帝心腹，更是新帝当年矫诏的经手人之一，此时被迫做了污点证人，坑完旧主子新帝、盖下圣旨御印后，情知老命不保，只求十七王爷放过他在宫外的家人，便以死谢罪。
当师父持圣旨出宫时，这番出其不意的宫变，才算真正落幕。
废太子得以正名，重新入住皇宫，其后自有一番清洗朝野内外的大动作。
而新帝则被贬为庶民，逐出宗族不再为皇室血脉，废太子自然不会让他好过，扣下新帝膝下的皇子送去西山圈禁，将新帝并其余家眷打包，送去守皇陵，永世不得出皇陵。
京城一夜变天，民众次日开门俱都一脸懵比，待听得新帝罪名及下场，结合昨晚守岁时听到的城内动静，顿时八卦心越烧越旺，流言四起，瞬间席卷大玄王朝九洲大地。
且不说京城这个年还有得乱，只说瘸叔散去帮手及手下，命各方人马各回各家，顺便携带八卦为废太子一脉，包括付长生正名，便令裘老爷、钱文盛、老麻先行回汀州城，将废太子拟好的嘉赏旨意，带去颁给所有参与起事的各家各派。
若少朴则扛着重伤的释无道，随瘸叔赶回光州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