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狐瞳。
熟悉的感觉猝然袭来，羽阙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在看着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不要再回头了，往前走吧，或许我还在你曾经呆过的泥潭中望着你，但是你往前走吧，只管走就是了，”
“等哪一天，你真的忘记我了，再用起这份力量的时候，再次感受到身边的妖力的时候，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浸湿了右眼的血，血泪一般顺着眼角缓缓滑落而下。
那个妖化的，嗤笑着的，骂我废物的羽阙，离开泥潭，回来见我了吗？
“火诀，祝融面！”
青蓝色的狐火腾然而起，张开狰狞的大口扑向长荷。
“不是以往的妖化，”三愿扶着戚哲站起身，神色倏尔变了，“这就是羽阙自己的意志。”戚哲依旧端着素日里波澜不惊的脸：“还算有点儿出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三愿望着掌握了妖力的羽阙，忽而想起了那日戚哲的话：那是你的血脉，你终有一天要收服它的。
那“终有一天”——这便是了。
长荷收回镇灵戟朝后退去，面前波浪呼啸而起，水火消散殆尽，长荷挥散面前的水雾，神色阴沉，左脸赫然一片灼伤的痕迹，他望着羽阙，意味深长：“终究还是......半妖之子。”
羽阙横刀于眼前，他有着和他的父兄不一样的狐瞳，琥珀般的眸子里是血一样的殷红，周身的伤口似乎没有那么痛了，他声音清寒：“对，羽家的第二个半妖之子......火诀，灼流索！”
戚哲轻出口气：“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牵制是没有用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三愿扬眉：“你的意思是？”
戚哲转眼：“听我说。”
利刃瞬间笼上一层青焰，羽阙挥刀上前，炽热的火风迎面袭来，长荷掀起巨浪向后退去，一声嘶鸣，面前的巨浪自中间生生分开，一道青焰呼啸而来：
“火诀，炎怒！”
镇灵戟横于身前，冰冷的水喷涌而出将身体整个包裹住，长荷敛步后退，待水火消散，身后冷风乍起，戚哲自背后横刀朝长荷后颈砍去，长荷猝然转身，镇灵戟锵然接下攻击，戚哲却在这时猝不及防收刀退去，身后火风冲来，长荷眉目一凛，未及回头，波浪先起，强行阻断扑袭过来的的狐火。
戚哲落地，内心默念：一。
紧接着，三愿已然飞身上前，一爪迎面挥向长荷，长荷侧身，三愿并未发动第二次攻击，而是直接越过了他身侧。
戚哲一甩刀上溅落的残血，默声念了二；羽阙的目光随着三愿掠过，他似乎恍然察觉了什么，转眼望向戚哲，四目相接，戚哲微微点了头。
心下明了，羽阙闪身冲向长荷，一刀挥下，镇灵戟接下攻击，长荷望着羽阙的眼神，忽而冷笑一声：“很清澈的眼神，看来是......没有抓住那只手吗？”
羽阙沉眉望着他，顿了顿，继而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毕竟不是所有的路都能回头，走远了，就回不来了。”
长荷没有应声，腾开左手，虚握成爪迎面袭来，羽阙倏尔收刀向后仰去，禧刀在手中转过，划过上空直直迎向长荷的左手，长荷不闪不避徒手接下刀刃，一把握住，另一手镇灵戟猛得落下，羽阙松手放开禧刀起身后跃：“火诀，炎怒！”
狐火凭空而起咆哮冲出，长荷闪身向一侧避去，戚哲的目光一路紧跟他的身影，在他落地的同时随着他的移动调整了自己的位置。
火焰消散殆尽，羽阙站定一声厉喝：“现在！”
长荷眼神一凝，戚哲蹲下身一张拍在地面上，三条“锁链”自长荷身周破土而出，一端齐齐栓在了长荷身上，另一端以长荷为中心散出去深深扎入土地，禧刀脱手滑落竖进一边的泥土，长荷挣了挣，这碎石凝成而成的锁链却丝毫没有松动的痕迹。
符箓贴身，便能让周边的任意事物暂时化作束缚人的锁链——长荷想起了方才这三人的三次近身，他眼底一片冰冷，望向戚哲：“狸追索？”
“是狸追索阵！”羽阙的声音猝然响起，长荷倏然回头，瞳孔猛一收缩，好快的速度！话音未落，羽阙已到他面前，刹住步子，抽出禧刀一刀划向他的颈动脉。
鲜血迸溅而出，斜斜地落在羽阙脸上，长荷身形猛地一晃，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羽阙，羽阙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忽而想起了第一次在玄武司见到的“言风”的样子，那个十六七岁、总是穿着长氅的妖族少年，如今从这银发的青年男子身上，竟是半点也看不出以往的模样了。
狸追索松动碎裂，长荷的身体直直扑倒在地。
羽阙一甩刀上的血，垂下双目转身离去。
血和热从体内一点一点散失，苍白的月华大片大片地倾覆而下，皓月静静地落在长荷的眸子里，他在那一片渺茫的星辰中，看到了他的神明。
当年死里逃生、满腔仇恨的自己找到了那个人，他是第一个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他说鲛人是大海的神灵，弱小的、卑贱的、所有人都可以猎杀的自己，是大海的神灵。
他在自己对这人世间绝望憎恨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或许一开始并不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人，但长荷不在乎，他要帮他完成他想做的事——同时也是自己想做的事。
长荷伏在地上，伏在血泊里，他看着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他的手逐渐动了起来。
那个人没有离去的时候，他追随着那个人的背影；那个人离去之后，他等待那个人的归来。他的山川，他的海河，他的神明。
长荷于一片血泊中，一手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举起了手中的镇灵戟。
“羽阙！”三愿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慌，她不顾一切地朝羽阙奔了过去。
几乎同时，戚哲提刀冲上前来。
镇灵戟猛得落下，察觉到异样的羽阙下意识回过头来，长荷染血的身姿落在他眼里，下一瞬，三愿猛地将羽阙扑了出去；几乎同时，戚哲出现在长荷身前抬刀挡下了镇灵戟，手中的朔月震得他虎口发麻，兵刃相触的瞬间发出的声响，近乎哀鸣。
长荷一腿将戚哲拦腰甩了出去，紧接着追身上前，在戚哲触地的前一刻一手按上他的侧脸，按着他的头狠狠砸向地面。
戚哲挣扎着，艰难地抬眼朝前望去；羽阙和三愿站定，转眼便看见戚哲混杂着泥土和血污的脸。
羽阙眼中的怒意，瞬间似火燎原。
“长荷！”一声嘶吼，羽阙提刀冲上前去，风乍起，裹挟着青焰的刀刃划向长荷，长荷收身向后退去，羽阙收住攻势站定，戚哲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手按上他的肩膀：“太大意了。”
羽阙看着不远处站定的长荷，瞳孔不住地颤抖着，明明正中要害，明明出了这么多血......
长荷身形不稳，他朝后趔趄了两步才堪堪站住，他望着羽阙，又露出了素日里似笑非笑地神情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没有人能阻止我做这一切，没有人能阻止他回来。”
“那个被所有人忘记的名字，一定会再次被人记起，到那个时候，他会和我一起，彻底清理这人世间的罪孽。”
“钟磬肆永不可能再回来，”羽阙的眼神逐渐沉寂下来，他冷声道，“长荷，你看到的不是人世间的罪，你看到的是自己的罪。”
“该结束了。”
青蓝色的火线刷然甩了出去，长荷翻身落地，羽阙闪身出现在他面前一刀挥下，长荷抬起镇灵戟接下攻击，重伤之下，他已经没办法和羽阙抗衡了，手中的镇灵戟微微颤抖着，羽阙压着刀，沉声念道：“雷诀，斥浮！”
雷电自全身游走而过，长荷一口血咳出来；羽阙掉转刀锋，避开镇灵戟一刀砍下了长荷的右臂，几乎同时，长荷左手一爪挥向羽阙脖颈，锋利的指甲生生扯下一块皮肉；羽阙紧咬着牙，于飞溅而起的鲜血中一刀贯穿了长荷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血自长荷口中呛出来，长荷的眼神逐渐涣散，视线模糊，他望着面前羽阙的轮廓，缓缓扬起了素日里惯有的笑。
荒野之中响起了旷远的声音。
——“你笑什么？”
——“让别人觉得我在笑不好吗？他们只要知道我在笑就够了。”
——“他们是谁？”
——“管他们是谁，反正说的话都是放屁。”
以后我会是你的驯妖，会帮助你，成为你的助力，成为你唯一的追随者。
温热的血顺着长荷的嘴角滴答而下，融入脚下的血泊，他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羽阙抽刀侧身避开，长荷的躯体扑倒在地，他到最后也没有闭上双眼。
一口气松下来，羽阙浑身失力跪坐在地，他一手撑着刀，转头望向三愿和戚哲，三愿坐在地上，戚哲倚着石头勉强站立，他们也在看着自己。
羽阙举目巡视整片峡谷，不知何时，大妖山的妖尸已所剩无几，妖捕们浑身血污遍体鳞伤，一步一步扛到了最后。
这百年来的阴谋与恩怨，终于在今夜走到了尽头。
羽阙的手缓缓滑下刀柄，他眉尖颤了颤，继而合上双目朝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