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而来的两个人,神情和脚步一色匆忙,本就量不足以敷地的雪,在二人的飘飘下摆间相伴呼叫后,便荡然无存了。
二人一前一后停在凤宁宫外,静等着宫人的通报。
宫人一听事关前皇后,不敢耽搁,是去也匆匆,来也匆匆的。
“尹大人。”宫人恭敬回礼后,邀尹丰身后的人进凤宁宫。
尹丰屏着息,拉住那人。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以袖遮鼻,面上也不敢表现出半点不适,不过这刺鼻的汤药气,实在不能让他再如之前一般淡然。
那人仿佛鼻塞,没有任何异样。
“我不知你如何想,但可一定想好,当下状况你可有把握?”是这浓烈得药气暴露了柳姁的严重,尹丰惶惶不已。这世上鲜有华佗再生,可即便华佗在世,也终有他治不了的病,改不得的命数。他并非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在“红颜祸水”一事上,恰巧和甄如风不谋而合,他先为人臣,其次才是尹丰,所以自然更愿意选择“清君侧”一些。
无奈李恭和刘浅这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竟在“要柳姁活”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而且在让谁出面引荐神医一事上,也是指向统一。所以最后被推出去露面的,就是他尹丰。一旦此事砸了,自己第一个逃不了。他原本想着中立,对此事不闻不问,这样就可既不担上忘恩的骂名,也可不必蹚这趟浑水。谁知不管是李恭,还是刘浅,都强硬得很。刘浅是皇亲国戚,李恭是他的岳丈大人,两头都不能得罪,尹丰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那人点头浅笑,点头示意后,便跟着宫人进去了。
也不知是这风水位置没选好,还是哪里冒犯了神明。这凤宁宫自已逝的胡皇后起,药草气或轻或淡,始终不曾有一刻散过。如今到了柳姁重病,这股药气达到鼎盛,平日闻惯了的宫人不觉什么,旁人初来乍到,闻后难免冲头。
尹丰忐忑着等在旁处,那人则衣袂飘飘站到刘濬面前。众人未曾发觉,那人在路过柳元章时,还刻意多看了几眼,目色中没有半分不敬,倒像是在刻意记住些什么,看得柳元章心底阵阵发麻。
刘濬打量着所到之人,目色深邃。柳姁病危之事,只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却并未向宫外透露半点,这尹丰又是如何得知?不过眼下连柳元章也没了法子,试一试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总好过干巴巴等死。
“你可是尹尚书口中的神医?”刘濬收起成见,正经问道。
“神医之名,草民愧不敢当,却的的确确苦修多年医术。”他恭敬跪下行礼,“草民黄道衣见过皇上。”
刘濬见他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莫名感到心安,于是点点头,抬手让他上前来,事不宜迟。
望闻问切四步走下来,一日已过大半。黄道衣心里有了数,他故作无意地看了一眼柳元章,起身退到外堂。
“如何?”刘濬紧跟着出来,福贵紧跟其后,柳元章慢慢走出来。
“回皇上。娘娘此病多半在其心上,心主命脉,心结不解,保命着实是难。”黄道衣这番话的大体意思,柳元章也曾说过。
此事难也就难在是心病,是柳姁自己求死。
刘濬眼看就要不耐烦地发作,福贵也是满脸失落,独独与他对视的柳元章面色不惊。
“不过,臣有险招。”黄道衣接着说道。
刘濬眼中又有了神采,福贵也提起十分精神,只有身在二人后方的柳元章做了个欲言又止的动作。
“少卖些关子,不管什么办法,且全说出来!”刘濬不知他看着柳元章是何意,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听到柳姁有救,心中霎时有了光亮,同时也更亟不可待知道那能救柳姁的方法。
黄道衣见柳元章神情,明白了什么。于是收回目光,恭恭敬敬跪地,回答道:“此法凶险,须在娘娘头上施针,迫使娘娘将脑中前事尽弃,再施以汤药,娘娘即可缓缓康复。”
“如何凶险?”刘濬明白黄道衣的意思,无非是人为促使柳姁短暂失忆,让她丢了那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念头。
黄道衣屈膝跪下,说道:“此法,臣只是想到,却并未用过,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出差错,娘娘可能会长久记不起前事和,曾经的所有人,甚至是娘娘自己。”
福贵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忘记曾经的所有人,岂不是从前的过往就等同于云烟。她要如同张白纸般,在这陌生的世上重活。那,过去的点点滴滴算什么?
刘濬听完,面色一沉,心中百转千回。对于柳姁而言,脑中“刻上”一个“忘”字的确是件,能让她恍若重生的好事。自萧府出事后,再见她时,柳姁已经没了孩童该有的天真自在。由此可知,所谓“童年”,也只是萧家灭族前,她曾在那里的短暂时光。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但凡能让她活着,刘濬不在乎她是否记得自己。大不了再重新认识一遍,倒正好可以顺势把原先的种种误会抹去。也不失为给彼此一个机会。
“应该再无变数。”黄道衣对自己的医术当真十分自信,“但是,草民对娘娘体质并非十分了解,须和之前为娘娘诊病的大夫,再详细商酌。”他不说太医,口口声声只提“大夫”二字,眼神也再次飘向柳元章。
柳元章明白他所指,却猜不透他真正的意图,于是便把将福贵让了出去。
“这位老大夫,关于娘娘凤体,晚辈还有多处须请教用药细则,道衣见这位仁兄与自己年纪相仿,恐不能替道衣真正解疑答惑,还是要麻烦前辈了。”黄道衣直接拒绝了柳元章的抽身而退。
刘濬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黄道衣,神情有些微妙。
“朕不管你是何居心,都劝你先收一收,拿出些真本事来医治娘娘,否则,陪葬的不会只有你一人。”刘濬出言警示几句,随后转身回到内室,并示意柳元章去同他仔细商议,福贵也一起。
黄道衣听命起身,商议时也根本不避忌旁人,似乎的确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他说的话也确实句句不离柳姁体质、用药和下针等常事。
就连福贵都没觉得哪里不对,旁人更不必说。只有柳元章自己知道,他这些个用药的说法,下针的比划,明显是刻意模仿了郤愔的。既然他是郤愔的人,柳姁的性命是铁定无忧的。而且,看黄道衣之前神情,便知他已经了然柳元章不肯救柳姁的缘由,却还执意救她,看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郤愔的事,他虽不赞同,却也不阻止。既然来日高高在上的是郤愔,今天也就不必纠结柳姁是不是红颜祸水了。柳元章如释重负,那条黄泉路,还是独行更好点。
待黄道衣说完,柳元章突然拱手作揖,压低了声音开口:“若能救她,请顺便务必助她离宫,这变幻莫测的风霜雷雨,终究是不得再受了。”
黄道衣莞尔一笑,回礼时也悄声说道:“不谋而合。”
福贵看着二人,听得清楚他们说的话,却弄不明白话的意思。但刚要开口问,就被柳元章故作无意地阻止了。
是夜,刘濬遣退所有人,和衣躺在柳姁身边,歪头看着身旁柔弱的人,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眉间带着淡淡愁容。他将她温柔地揽着,轻蹭了一会儿她温凉如玉的面颊,便慢慢将嘴唇靠近她的耳朵。
“姁儿,我心尖上的姁儿……”刘濬平日不爱说话,情话能藏在画中,能写在信里,能刻在心上。如今十分遗憾了,它们也该是要挂在嘴边的,“本来是要说许多的,到头来却只想不断念你名字,姁儿,姁儿,姁儿……原来这名字是蛊、是毒,是世间绝美的极品……”
刘濬哽咽不语,即便紧咬着嘴唇,它们仍旧不住颤抖。
“姁儿……等我,等我再将你娶回来……”
这句话如同一只彩蝶翩舞在二人之间,之后便随着刘濬的一行泪无声隐没。
一夜无眠。
临近天亮时,宫人开始了准备,清扬和苜蕖过来之后,鳞也过来提醒皇帝洗漱。刘濬犹豫再三,还是郑重在她耳畔说了最后一句,便离开了。
他不知,众人也不知,四下忙碌时,柳姁的睫毛竟然翕动了一下。
可之后也没了动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