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在说完那句话之后，院子里面喧闹的声音夹杂着一声突兀尖锐的碎裂声音。沈衍心里暗想不妙，连忙拔脚就走，走之前喊池屿快点回家。
池屿想要跟着沈衍一起去帮忙，但是被沈衍拒绝了，他一字一句静静地说：“你会被吓到。”他那副样子着实也把池屿吓到了，于是池屿就只好转身回了家。
沈衍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到情况居然可以这么严重，在他十几年与沈艳的对峙中没有想到她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往前去，伸出手来，但是只能摸到满手温热的血，新伤口像水龙头一样汩汩地流着血。
一切都那么静，沈衍可以清晰明确地感知到沈艳真的要死了。
于是就在合家欢乐的夜晚，大家都忙着交谈，忙着吹嘘，忙着展现自己的夜晚里面，在浓情四溢的笑声里面，沈衍抱着沈艳坐上了救护车。
那晚的声音过于刺耳，他身上残留的细碎烟火味道还在清晰提醒着自己曾经真实地活过，但是那晚，那晚……救护车颜色变换的指示灯，那尖锐又明显的呼声，还有大家闹成一团的声音，有人揪着他的衣服问他：“你是不是病人的家属，病人留得紧急联系电话打不通。”
他记得好像木然地点了点头，还是否认地摇了摇头，他记得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面血液会呈现出来一种多么鲜艳的红色，就好像洗不掉的胎记。
他清晰地记得他在医院的座椅上坐了一夜，坐得全身冰凉。又好像睡了一觉，梦里面看见一些人，脸都是来回地变换着，只有一个人的脸清晰明确，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让她许愿，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就好像带着光朝他飞下来了，或者恶狠狠地要挟他，说些无伤大雅的俏皮话。
他以为是梦，但是睁开眼睛却看见气喘吁吁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池屿站在他面前，跑了一个早上，扶着膝盖不住地喘气。沈衍真的以为自己在梦里面，可是她又那么鲜活，好像就是从他心里面走下来一样。
池屿看着沈衍愣愣的样子，开口喊了一句：“沈衍。”
却看见沈衍站了起来，朝她一步又一步走来，走得相当坚定，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来。池屿直起来腰，以为沈衍要说些什么话，今天早上本来想要去看看沈衍，就听见沈衍家楼下的伯伯说沈衍昨天夜里面去了医院，那个救护声可响了。说沈衍一个半大小子，因为救护车开不进小巷子里面来，硬是他背着他妈妈下得楼，磕磕绊绊地，楼梯上面滴了一路的血。
池屿连忙看，看见楼梯上面的确血迹斑斑，本来沈衍家楼梯的灯就坏了，楼梯间还有些爱方便的居民放着自己的自行车和乱七八糟的杂物，所以昨天晚上那么黑，沈衍本来就瘦，他究竟是怎么把沈艳背下来的。
池屿抬脚往上走去，看到斑驳的墙壁上面还有一些小小的血手掌，明显是撑着墙壁上面留下来的印痕，池屿再留意去看，发现栏杆上面也有血手掌。伯伯还在身后说，不知道年纪轻轻造了什么孽啊，大过年的发生这种事情真的是晦气。
正在说着，就看见池屿猩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伯伯，你有没有看见救护车是哪家医院的？”
伯伯点点头。池屿就撒脚跑起来。
早上街道拥挤，公车坐不上，的士没钱坐，自行车也不会骑，只好一个劲地往前跑。跑得兵荒马乱，跑得心急如焚，然后在急救室的门口看见一身是血的沈衍。
他的白色毛衣被染红了一大片，头发凌乱着，像被风抚倒的草，眼下青黛，眼眶内却是通红地布满血丝。池屿看见他黑色裤子上面的灰尘，看见他的颓然，看见他的脆弱，看见他的无措，看见他沾血的手掌。周围的人穿着严严实实，楼下鞭炮声隐约传来，大家笑着说：“新年快乐。”
她们的新年是红色的祝福和欢乐，但是沈衍的新年只有红色的血液。她们在团圆里面放声大笑，她的沈衍，在寒晨里，一身薄衣裳直面母亲的濒死。
只有她站在他的面前，义无反顾地赴他而来，他从来没有感情上的好天赋，最不该过分奢求他人的爱、温柔、陪伴。他的人生捆绑上无望情欲，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可是池屿将沈衍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她心疼得紧，是很久以前那只在家门口躲雨的小狗，浑身冰凉，眨着水润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你，好像你就是它的目光所及全部。沈衍那样看着她，双眼空空，浑身冰凉，她可以清晰地在他的眼睛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失了真般的模糊。
她就这么抱着沈衍，在人来人往中，在欢呼雀跃中，在机器滴滴空洞乏味的声音中，在白得倒映出两人的走廊中，池屿紧紧地抱着沈衍，抱住这个冰凉又脆弱的人，像是要把自己的热度和柔软全部交渡给他。
那只小狗将自己湿漉漉的头蹭在池屿的脖子里面，姓沈的少年将自己的头埋在池屿的脖颈里面，滑下湿漉漉的泪。池屿将他们都拥进怀里，像是拥抱春天。
沈衍要走，池屿说要去哪里？沈衍低着头不说话，很久之后才缓缓地吐出来一个名字：“找我的亲生父亲。”
池屿什么都没有问，站起身来问：“他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沈衍扭过头看向池屿的眼睛，看见她一脸认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自己在心里也没有把握，只是被逼上了绝路，进退两难，要不是这份费用单他再也不愿去找那人。
而且他也不想把池屿拉进来，他不看她，将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说：“小屿，我一个人可以。”过了半晌，他没有等到身边人的应话，他接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又怎么能…照顾你……”
沈衍去宋家大宅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是那人将自己带去家里见了人，然后被狠狠地扇了巴掌。第二次是沈艳带着他上前去认主归宗，想要在那个吃人的宅子里面占一地，结果他们就来了这里。
他记得那人的背在西装的包裹下面是怎么因为愤怒地崩起来清晰的线条，那个白胡子的爷爷怒而不威，用拐杖指着自己的鼻子，尤其是那个穿着一身草绿旗袍的女人，微笑着将手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咬着牙说永不回这里，但是他却要为了一串数字重临噩梦，放下尊严乞求、哀求将沈艳当玩物的人来救她一命。
池屿仰起头来说：“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就跟在你旁边，绝不捣乱。”
沈衍看着她因为奔跑还残留在额上的汗，心中摇摆不定：“不…你别去，我…害怕。”
“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我看见你到了我就回家，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池屿伸出手来保证。
“不是麻烦的事情……”沈衍说，“你…”
“我们是不是朋友？”池屿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沈衍肯定地点点头。
“那朋友之间是不是要互帮互助？”池屿接着又问。
沈衍点点头，心中了然。
“所以，不要说了，一起出发，我和你一起。”池屿就这么下了决定。
池小同学拉着沈衍来了自己家，邱月容正在煮饺子，边骂池屿沈衍边给两人端了一大碗。沈衍身上脏兮兮地，邱月容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叫他喝水穿衣吃饺子。池屿一溜烟跑进自己的床边，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个小布袋子，掏啊掏，数啊数，凑在一起也才一点点。
池屿走出去，边吃边郁闷，待到沈衍吃完的时候就发现池屿在旁边一颗又一颗地掉金豆子，有些眼泪掉进汤里面，有些被池屿用袖子粗暴擦掉。沈衍看了一眼在厨房里面忙活的邱月容，又低下头来局促地问她：“怎么了？突然哭什么？”
池屿忍着不讲话，一个劲地冒金豆豆，吃完之后就被沈衍拉出门，他低声问她，边问边给她小心翼翼擦眼泪：“哭什么？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伤心？”
池屿还是低着头不讲话，静悄悄地红着眼眶。沈衍站在旁边回想了一下刚刚池屿进了房间之后出来就开始哭，想来还是那个原因。于是他牵起来池屿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池屿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沈衍，我去不了了…”
沈衍走在前面，很自然地嗯了一声，也没有回头看她。池屿落后半步哽咽地说：“我不够钱……”小布袋子里面的钱连去一趟隔壁市的车费都不够。
行至楼下，天光大开。沈衍微微俯身看着池屿的眼睛，用纸巾再擦了擦说：“没事，我有钱。”
沈衍知道池屿向来是个好强的人，于是又补充一句：“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以后还我。”
池屿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随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沈衍牵着池屿继续走，他的声音就慢悠悠地飘过来：“你借了我的钱，以后要对我好一点。”
池屿抬起头来看向沈衍的背影，这段时间他消瘦不少，好像还长高了个子。一双蝴蝶骨支棱起来像是一对要飞出来的翅膀，漂亮又珍贵。池屿没有应话，在心里点了点头。
要对他好一点，对沈衍好一点。
春节好多去临市的大巴车，卖票员看两人还是个半大小子以为是春节和家里人闹不和偷跑出来玩离家出走。沈衍被能言善辩的阿姨问得个哑口无言，涨红着脸进退两难，还是池屿站出来左口一个阿姨新年好，右口一个阿姨漂亮哄得人心花怒放，硬是用家里人不让他们去看病重又关系不好的爷爷，但是两人实在思念所以才偷跑出来去临市医院看他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坐在车上两人都静静地，心中波澜不定，潮水般起伏。春节的汽车闹哄哄地，孩子的哭闹声，妇女的交谈声，男人们粗着喉咙的吹嘘，还有一些带了活鸡活鸭，叽里呱啦地叫喊，车里面一股子混杂的酸臭味，直逼得人要吐。
沈衍忍下不适，看向窗外，随着车的颠簸一颗心越来越下坠不止。他呼出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但是心中的焦虑不安并没有停止许多。窗外猛得驶进一片高楼大厦之间，沈衍的心猛得一颤，随后就感觉到身边的池屿轻轻地将手覆上来，小小一双手，软和又温暖，像是一片海将自己温柔包裹住。他扭过头看着池屿，看着她静静沉淀下来的眼睛，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