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虽然没有去过多少次宋家大宅，但是因为过往惨痛的记忆让他深深地记住了那条道路的名字——长宁路。取了个美好圆满的名字，里面倒也不知道藏了多少肮脏东西。
沈衍记得公交站台的名字就叫做军区大院，记得是那次妈妈牵着他的手坐在站台座椅上，披头散发却愣是一滴眼泪没有掉。之后，那个人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们。
先乘坐59路再转2路，兜兜转转再走一千米，池屿快要饿得老眼昏花，要不是包里买了几个大包子，实在是顶不住。但是她也不说，就默默地跟着沈衍走，这个城市她太过于熟悉，她在这里度过了美好得像诗篇一样的童年，那段时间闪闪发光，成就她人生一段平坦又耀目的路程，随后就是一片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然后遇见同样在挣扎的沈衍。
原来沈衍也是G市人。树木合拢又开阔，终成一副茂盛姿态，来到院子门前，围墙高耸，踮起脚来看只能落得零星一点红——是谁家在挂着红灯笼，矜贵又不近人情的样。沈衍上前去，就被拦下来，门口有一人好像配着真枪实弹，客气又严肃地说：“访客需要自证身份。”
见沈衍沉吟着不讲话，那人又接上一句：“是找谁家？我帮你按电话。”
那人说罢池屿就要脱口说是宋家，可却被身边沈衍按住了手，他垂下眼睛拉着池屿又走开了。
那人估计在阖家欢乐，哪里还记得自己的便宜儿子，说来也更是搞笑，明明就是想来膈应他，事到临头，却不敢让人来打个电话。
他又该如何自居，他又该如何开口，他又该如何刺痛这么一家人的神经。他实在毫无办法，也进退两难。
池屿许是累了，坐在旁边的台沿上，啃着一个酸菜包子，吃得一脸幸福。他站着看向她，居然也有些饿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也不知他们是否在家。可是，若已经到了这里，还拉上了池屿奔波而来，如今他却没有了进门的勇气，那池屿的陪伴又算什么？
沈衍静静地想着，心中千回百转，终究是在拉上了池屿喊那人按下了电话，嘟嘟声已过，是个清脆的女声，像是一只跳舞的小鸟问道：“是什么人呐？”
镜头里面看见沈衍和池屿，两人一脸脏兮兮的样子，哎呦了一声挂了。沈衍也想过这样的情况，捏了捏衣角，心中已经有了大致打算——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见上一面。
沈衍和池屿坐在旁边的台阶上面等，呼啦啦地寒风滚着两人的脸，像划刀子似的。两人等啊等，等到太阳都遁形，天幕都沉了下来，不时有车经过他们，黑窗户呼啸而过，不留半点情面。
等到了那一点红在夜幕里面越加得明显，里面才驶出来一辆车，车上是黑西装的男人和一个娇俏的姑娘，沈衍的心亮了起来——或许是他们。可是随着那辆车却毫不留情地驶过他们，卷起来一阵风。
沈衍又恢复了原貌，却没有想到那车却在一百米处停了下来，滴滴亮着红色的指示灯。按了一声喇叭，沈衍没注意，又按了一声，随着喇叭声听见那电话里面清脆的声音：“喊你呢！脏小孩！”
沈衍这才注意到那辆车，拉着池屿走上前来，神色淡淡地站在车前面。那姑娘在副驾驶上面摇下车窗，露出来一张盛气凌人的脸：“坐吧。”
沈衍拉开车门，想让池屿先进去。就听见那姑娘不耐烦的声音：“我喊她了？没说带她去。”
沈衍惘若未闻，拉着池屿想让她上去。池屿看了她一眼，自己将手松开来，将沈衍一推：“我才不想去呢！你自己进去吧！我饿死了要去刚刚经过的店子里面吃饭。”
沈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池屿，隐隐有了一股怒气，那姑娘嗤笑一声：“吃什么吃啊，这附近方圆几百米都没有饭吃，就在外面等着吧。”
池屿朝沈衍笑了笑，眼睛眯起来：“我真的不想去，走得有些累了想坐下来歇会。”
他还是看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面。
池屿一根又一根地掰开他的手，随后轻轻抱了抱沈衍，在他耳边说：“不要担心我，我一直都在。”
“祝你成功。”
然后把他推向了车里面，关上了门。沈衍连忙转身透过窗户看向池屿，看见小小的她，围着红红的围巾，再向他笑着挥手，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些什么。
沈衍使劲看，池屿好像被一片黑暗吞噬，嘴里却在说：“不要怕。”
明明她一个人最怕黑，最怕孤单，最怕被抛弃，却还是记着他，念着他，安慰他说：“不要怕。”
沈衍垂下眼眸，隐藏起自己翻涌的情绪。
车子渐渐驶远，沈衍转过身透过窗户看向那个被黑暗包裹吞噬的女孩。她静静站在原处，缄默又温柔，就这么站着看着车开远。
前排的姑娘看了一眼车内镜子，对上沈衍转瞬即逝还没有彻底消褪的情绪，她怔了怔，笑道：“又不是再也看不见了，依依不舍个什么劲呢？”
沈衍在镜子里面看着那姑娘，神色又恢复成淡淡，他没有答话，将头转向了窗外。小姑娘没有收到回应，嗤了一声，抱着胸嘀咕了一声：“装什么装？”
小姑娘看起来和沈衍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坐在副驾驶上面已经有了成熟又骄纵的滋味。看上去就是个小大人，而且总是微抬着眼睛看人，红格裙，长卷发，小脸蛋，睫毛弯弯，浑身整齐干净还透着股奢贵的气息。沈衍想，这么一看，估计是宋家人。
他垂下眼睛，宋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姑娘了，看她的架势像是对宋家相当熟悉的样子。他在心里咂摸了下，敛起神色看了一眼小姑娘的眉目，那人在镜子里面白了他一眼，他平静地垂下眼帘，她眉目里面的倨傲神色像极了那个女人。
沈衍对前行之路忧心忡忡。
院子里面倒还是没有多少变化，郁郁葱葱，暖黄色的灯光像是一把利刃从树荫里面刺射出来，划进沈衍的身上，像是要把他的影子也割裂开。里面的欢声笑语，电视机的人声稀稀疏疏地传出来。司机帮那小姑娘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她下车：“文小姐，请。”
“谢谢陈叔！”那姑娘右手搭上司机戴着白手套的手，相当优雅自然地下了车，接着她俏皮一笑，“陈叔，你可不要告诉爷爷我又坐了副驾驶噢。”然后伸出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笑道：“秘密。”
司机眯眼笑了笑，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秘密。”
沈衍已经开车门下来了，站在门口神色淡然望着这栋别墅。那小姑娘也全然不理他。一下车就扑着去按门铃，娇笑喊着：“爷爷！我回来啦！开门啦！”
很快门就打开了，天色昏暗，屋子里面的暖光就满铺铺地涌出来，像是铺了一地的温暖。有个穿着围裙的妇人将那小姑娘拥进来，边说着话边在她鬓角摸了摸。沈衍看着，那人转过身来，轻轻喊了声：“都这么大了啊？也快点进来。大家都等着急了。”
沈衍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门，小时候对许多记忆都很细碎，只记得强烈冲击而来的情绪和那些人的脸。许是因为过年，记忆里面那个诺大的宋家好像也显得那么高远和冷冰冰，灯光是暖的，常青树上面是红色的小灯笼，墙壁上的红色“福”字都显得喜气洋洋。可是沈衍边走边觉得浑身凉了起来。
小姑娘的裙摆摇摇晃晃，晃进一个老人的怀里。那人笑得眯了眼，两鬓已经有了零星斑白，沈衍视线里面先出现一根拐杖，然后抬起头来，看见宋老先生，当初在战场叱诧风云，在宋家雷厉风行的人，就这么悄悄白了头，柱起了拐杖。
宋老先生惊觉沈衍已经长得过分大了，明明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但是他已经快有势如破竹的成长速度。他的目光在丈量他的成长。两人半晌没有动静，宋老先生才看着沈衍轻轻点了点头，沈衍也没有说话，也神色沉静地点了点头。
明明今天是大年初一，满屋张灯结彩，可却冷冷清清。除了宋老先生，就剩下在厨房里面忙活的阿姨，然后就是那个文小姐。阿姨姓刘，小姑娘喊她刘姨，刘姨给沈衍切水果，塞糖果。宋老先生坐在旁边的摇椅上面看电视，旁边的收音机还在吱呀唱着听不懂的戏段。文小姐挨着宋爷爷坐着，垂头一边给她剥橘子一边闲聊。电视机里面喜气洋洋，一个接一个地给大家送祝福，家里面传来饭菜香，客厅里面开着暖气，漾漾地暖。
在东扯西扯里面，沈衍坐在侧沙发上不发一言，越坐心里越抓不住底。忐忑不安，他静静地想，这是什么个情况。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会是一片刀山火海，但…居然这么和气？
看起来就像是来和爷爷过年一样，生出一股奇异的家庭团聚气氛。
随着饭菜上桌，那人也没有回来。刘姨张罗着喊大家吃饭，大家都坐了下来刘姨让沈衍坐在宋爷爷的身边，沈衍却有些无所适从。看着桌上各异的美肴，沈衍的心沉甸甸地想着池屿，心里头装着事情，这顿饭怎么都吃不安宁。
那位文小姐倒是爱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明明在外人面前额头上面都加粗加大写了“高傲”两字，但是在宋爷爷面前却像个粘人又爱撒娇的小姑娘，聪明又机敏，什么俏皮讨喜话都会说，逗得宋爷爷和刘姨呵呵直乐。
然后小姑娘就欢欢喜喜地讨到一个大红包，她对着宋爷爷笑逐颜开，露出来两个小小的酒窝，甜甜地说：“谢谢宋爷爷。”
宋老先生笑着看着她，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呀，就是多长了一张嘴。”
文新瑶也笑：“不多长这双嘴，怎么讨爷爷欢心呢？”说着对刘姨挤挤眼睛，“你说是吧，刘姨？”
刘姨端着饭碗笑，笑得宽厚：“不知道宋老先生，但是我开心，我看见文小姐就开心。”
文新瑶得意洋洋地笑了笑然后又架起一筷子菜放置在宋老先生的碟子上面，让他多尝尝。沈衍坐在她对面心里面泛起来很多不可言说的情绪，池屿曾经也说过自己住在小洋房里面每天叽叽喳喳像只唱歌不停歇的红嘴巴小鸟，也爱分享生活，讲些无伤大雅逗人开心的俏皮话。沈衍的脑子浮现池屿的脸，她的眼神在夜色下像一把出鞘的凌厉宝剑，不加掩饰毫不遮拦，但是一笑起来却又纷纷消融。
以前的池屿会不会也是这样吗？会看不起他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臭小子，会倨傲地说：“你拦住本小姐的路了”吗？
宋老先生察觉到沈衍的出神，将筷子轻轻放下来然后就缓缓地站了起来，旁边的文新瑶作势就要扶，被宋老先生拒绝。他柱起来拐杖，头也没有回的走上身后的楼梯，走到拐角处看了一眼沈衍：“上来。”
沈衍站了起来，心底反倒舒了一口气。二楼是宋老先生专属的书房，里面摆了一整墙面的书，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摆了许多从前的黑白照。沈衍关上门，没去留意过多，就听见宋老先生的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坐。”
沈衍小小一个人，清凌凌地站着，不动。
宋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兀自坐下来，旁边在煮明前龙井，幽幽的香像是要人麻痹了。
沈衍站着，书房静得就剩下水声汩汩。两人不动，过了半晌，宋老先生终于听见对面的少年的声音：“宋老先生，我和想和你做个交易。”
宋老先生一听，顿下手中煮茶的动作，头微微抬起看向那个少年，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玩味的神情：“说来听听。”
2010年的大年初一，家家都在推杯换盏，电视放了彻夜，灯光亮了彻夜，谁都忘记了凌晨的那场初雪，落得纷纷扬扬，转瞬之间就给大地铺上惨白的布。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像是经历一场浩劫，可幸可叹，终有人不惧凉不惧暗不惧独身一人，靠在墙壁上静静睡了。他轻轻摇醒她，她也就揉揉眼睛醒过来，他说：“走吧，小屿。”
走去哪里，两人都不知道，雪温柔地落，吻在他们的眼睑上。他们牵着手，在白茫茫的一片里走出一条小小的路途。
寒雪落满身，小小人儿满头霜，共享同拥这片刻温存。
【作者题外话】：（小池屿和小沈衍终于要告一段落啦，之后还会有些交代~）
【终于写完这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