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的春节热闹而温馨，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全家团聚，经历了去年的大灾之后，人人都领悟到唯有亲情才是至为宝贵的，所以这年春节，在外地的新城人几乎都赶回家来过年。
林森的三个弟弟三个妹妹也全数回到家中，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成家了，带着小孩回来，老六老七还是单身。这样一来，老屋就住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分散到亲戚朋友家借住。
全家人就以老屋为背景照了一张全家福，林四爷林四奶居中而坐，分别抱着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儿女们在身后燕翅一样排开，儿子女婿往右边排，女儿媳妇往左边排，孙儿辈高低错落站在各自的位置，数一数，儿辈十二人，孙辈十人，全家共计二十四人。相片放大了，挂在堂屋里，来访的人都要看上半天，都羡慕林四爷林四奶多子多福，儿孙满堂。不过也有人心里想，现在都提倡计划生育，讲究优生优育了，他林家还生这么多，一窝一窝的，和猪差不多。
林森一家还去刘家屯团聚了一次，小芳在林家是大嫂，在刘家是大姐，所以她在两个地方都唱重头戏，两边的团聚忙完，已是初六了。
到了初八，还有一次团聚要搞，就是她姐妹几人的聚会。
小芹来和小芳商量，自从父母走后，这么多年了，姐妹几人也没有聚过，所以要趁这年春节聚一次，于是通知了小满和招娣，两人都答应了。
这年的迎春花开得特别灿烂，街头巷尾都被黄色的花朵装扮得焕然一新，鞭炮声此起彼伏，街上多了很多外地人，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这些人要么是本地的儿郎带回来的媳妇，来么是本地的姑娘带回来的姑爷。
但在初八这一天，整个新城却轰动了，因为街上走来一个金头发高鼻子的外国男人，牵着他的是个中国女人，还跟着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十四五岁，一个男孩子，十二三岁，样子不中不西，头发不黑不黄，鼻子不高不低，眼睛不蓝不黑，皮肤不黄不白，似乎正好，看起来十分可爱。
小芹家比小芳家要宽敞许多，所以姐妹聚会安排在小芹家。男的在客厅喝茶聊天，女的在厨房做菜，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烟火，放鞭炮，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县外事办的小李闯进来，对小芹说道：“吴姐，我们外事办来了几个外国人，说是来寻亲的，报了你的名字，要我们帮助寻找，我赶过来通知你，要不要带到你家来认认，看是不是亲戚。”小芹和小芳对望一眼，两人的心都“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异口同声说道：“史蒂芬？”小芹忙道：“快，快请来。”小李见她答应得这样干脆，答应后就连忙去了。
小满和招娣经常听小芹和小芳讲起史蒂芬，但当年分别时太小，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听到小李来报告的消息，也没有太大的触动，只是觉得好奇，难道说事隔近三十年了，史蒂芬真的回家来了？
小满自从建国牺牲后，把结婚成家生孩子的念想彻底断掉，因为她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另外一个人，小芹和小芳劝了她几次，要她还是再找一个，但都被她断然拒绝，小芹和小芳见如果再劝多几次就要红脸，也就心里叹息一声，只好随她。但她决心要做的这个“绝代佳人”却并不幽怨，她是把建国深深地放在心里，然后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面对人世间的一切。
小芹、小芳、小满、招娣四人站在大院门口等候，一会儿，四个外国人到了。小芹和小芳不用看第二眼，就认出来人就是史蒂芬，而史蒂芬也认出站在门口的四个女人就是她朝思夜想的姐妹。她急步跑上前来，拉着小芹和小芳的手，互相对望着，良久良久，眼泪才夺眶而出，随便三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小满和招娣也站在旁边垂泪。近三十年的分离再也想不到还有重逢的一天，分别时还是稚嫩的女童，而现在都是拖儿带女的母亲了，几缕白发也已经偷偷铺在了鬓角，当真是人生如梦，逝者如斯夫。
全家人进了屋，说不完的家常，诉不尽的衷肠，万里迢迢，异家他乡，每家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却永远在不停地重复地上演着，让人嘘唏不已。
五姐妹的欢聚一直持续到元宵节，吃元宵团聚，赏月看焰火，当然又有一番热闹。白天的时候，全部到相馆合影。往左是周世忠，皮耶罗，林森，程浩，往右是吴芹，史蒂芬，刘小芳，吴蕾，江招娣。前面一堆孩子分别是周强，周玲，周瑾，约瑟芬，贝多芬，林涌刚，林涌贤，林涌军，程艳。九个大人，九个孩子，一共十八人。
接下来的几天，送走了史蒂芬，送走了小满，送走了江招娣后，小芳回来家里，她捧着放大的全家福看着，心想，如果爸爸妈妈就坐在中间，那就圆满了。不过转念一想，其实即使是父母健在，也不见得就圆满，因为毕竟小满还是单身一个，也许在人世间，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一分缺憾在，反而显出圆满的可贵。
她推开窗户，看着已经不圆的月亮，这时夜深人静，春虫唧唧，春寒料峭，使她感觉有点冷，她瑟缩着双手抱在胸前，想借此抵御寒气，突觉肩背一暖，原来是林森为她披上一件外衣，顺热从后面环把住了她的腰，就在如水的清光中，夫妻俩都不说话，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唯有耳鬓厮磨的这一刻才是真实的。
小芳想起早年读过一首中秋诗，后面几句搬来此情此景中，倒也十分贴切，她低声吟诵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林森道：“早点睡吧，这几天把你给累坏了。”小芳道：“我不累，我只是好高兴好高兴。要是我爸妈能看到我们姐妹团聚，那该多好啊。”林森道：“他们的在天之灵能看到的，你就放心吧。”小芳道：“是啊。如果建国还在，你们五个男人就整齐了。”林森道：“小满现在还属于伤痕修复期，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等再过一段时间，她心里的创伤愈合了，她自然就会再找到新的意中人。”想起小满孤单凄楚的样子，他不由得生出怜惜的感觉，他把小芳往怀里紧了紧，说道：“夜太凉，早点睡吧。”两人回到床上，钻进了被窝里。不一会儿，林森就睡着了，小芳还处于兴奋状态，还是睡不着，她心想，一龙九子，子子不同命，姐妹五人，不仅姓氏不同，命运更是相隔万里。大姐吴芹是全家的精神领袖，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长姐为母的说法，在她身上体现得最明显，而就像母亲一样，能把妹妹们凝聚在她的周围，妹妹们也尊重她，爱戴她，可以说都把她替代成了母亲。大姐夫周世忠是个老好人，在政府部门里稳稳地做着他的小官，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升，从来不犯错误，现在已经做到了办公室主任，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他，虽然在社会上不能呼风唤雨，并不像有些官那样吃得开，但清廉刚正，不出差错，给全家人一种很稳的感觉。儿子周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小刚最现实的榜样，女儿周玲周谨都十分乖巧。二姐史蒂芬离家多年，按时应该是最不幸的人，但不是有句古话说过吧，“因祸得福”，又说“塞翁夫马，焉知非福。”当年她跟康奈尔去了比利时，在父母的心中，都认为从此失去了这个孩子，谁知她摇身一变，变成了归国华侨，变成了正宗的地道的比利时人。她的丈夫皮耶罗是桥梁工程师，是比利时的科学家世家，听说跟清朝的汤若望还有点亲缘关系。如果建国还在，还能跟皮耶罗站在一起比一比，其他几个老姨就能他没法比了，周世忠，林森，程浩都比他矮了一个头，给人的感觉他是鹤，其他人是鸡，他如玉树临风，其他人对枯枝坠地，他是空中皓月，其他人是坟头萤火。小芳心里满不是滋味，五味杂陈，羡慕忌妒恨吧，其实还有深深的自卑。总之皮耶罗和中国男人相比，就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在天下，一个在地下。再看看史蒂芬的一双儿女，约瑟芬与贝多芬，长身玉立，气质超群，欧洲富家子弟的那种皇皇大气，真是让人心醉神摇，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就明显看出有点猥琐，有点土里土气，这让小芳心里十分难过，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培养孩子，把孩子们都培养成一流的人才，但转念想，品格才能，是可以学习，可以培养的，气质这个东西，却是与生俱来的，不是能够培养得出来的，就如同说欧洲的贵族是几百年积累出来的，而中国还在以穷为荣，以穷为美，怎么可能浸润得出清贵高华的气质，所以，想起这些，小芳不禁有些泄气，再想想，从自己做起吧，做一个贵族的祖先吧。
其实，说起孩子的差异，人人都看得出来，人家白种人的孩子就是要比黄种人的孩子好看，而白种人与黄种人混血的孩子更加好看。遗传学家也曾经说过，无论是动物还植物，都有杂种优势，如此说来，“杂种”一词，就不应该是骂人的话，而杂交水稻如“汕优”确实是产量高质量优。
姐妹聚会期间，史蒂芬尽量避免谈事业谈丈夫谈孩子，更多是谈中外饮食习俗的差异。比如她曾说起，中国人包容含蓄内敛，外国人直白浅显外露，只要看看吃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中国人吃饺子馄饨包子汤圆春卷，都是包在里面的，从不露馅。而外国人吃的比萨汉堡三明治，全部露馅，它就是想把自己全部亮出来。难得的是，皮耶罗看起来还比较沉稳，大概是被史蒂芬反复叮嘱过。
姐妹五人私底下也交流了各自的恋爱史，她们得出的结论是，外国人谈恋爱基本是嘴谈，还没有谈几句就开始搂搂抱抱，亲手亲嘴，说的都是“我爱你”，“你是我的甜心”，“你愿意嫁给我吗？”等等，女孩都还没有想清楚，男孩的戒指就递过来了，而且还单膝下脆，迫得你只好答应嫁给他。而中国人谈恋爱则以眼睛为主，所谓眉目传情，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到晚上，各自回家，第二天站到水边来继续对看，直到看出情，看出爱。小芳想起自己与林森的鸿雁传书，隽永亲信，温馨浪漫，确实是十分令人回味。
再看小满，不知道她家家成双成对，儿女绕膝，对她会不会产生强烈的刺激？人说睹物思人都会黯然神伤，想来她的内心也自有一番苦楚吧。不过姻缘这个东西，有时也讲不好，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对史蒂芬来说，是万里姻缘一线牵，对小满来说，她的姻缘在哪里？谁来给她牵？这些都只有让时间来解答了。小芳跟江招娣的关系就相对疏远一些，毕竟不是同母所生，心与心的距离就不是那么紧密了。她母亲改嫁到江家后，日子也还算正常而舒适，几乎没有什么风浪。招娣中学毕业后，谈了两次不成功的恋爱，最后找到程浩结了婚，生下了女儿程艳，婚姻还算美满。程浩是县土产公司的司机，大车小车拖拉机都能开，经常跟领导上山下乡考察工作，油水还比较足，所以经常大包小包的往家里拿，有时也给小芹和小芳送些来，大多数是各村各寨的土特产，有了这个由头，几家人就走得比较近了。
反观一下自己，小芳的心里，其实是五味杂陈，从小被“接”出去，是她心灵深处的创伤，不管父母有千种理由万种理由，父母没有尽到养育子女的责任，说起来总是欠缺，一个孩子没有了父爱和母爱，她的心智的成长就不一定是健全的。因为她得到的爱不够，所以她对自己孩子的爱就出现了断层，有时候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爱，这种微妙之处，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她自己才有深刻的体会。林森是自己深爱的人，当年一段浪漫的经历在姐妹间一直引为美谈，作为手艺人，林森勤劳顾家，厚道本分，但在社会上，比起有正式工作的人，林森这种无职无业的身份就相对低了一层，即使是现在做生意赚了点钱，但当他和周世忠程浩偌坐在一起时，始终给人以格格不入的感觉。所以小芳的心里，其实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一生都要“比”，小的时候比谁成绩好，恋爱时比谁的对象好，结婚后比谁的家庭好，接着就是比谁的孩子好，老了后可能就要比谁活得更长一些吧。虽然说不比不成器，只有比，才能推动人向前走，但如果比来比去，总是比不过别人，也就难免心虚气短，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突然转念又想，我是生活在别人的眼中，还是为自己活着？如果是为自己活着，就照顾好老公，养育好孩子，自己感觉幸福快乐也就行了，比什么呢？第一名很好，第二名很好，天下第七，也很好呀。
第二天，小芳让儿子小刚给招娣家送放大的相片过去。小刚拿着相片到了招娣家，程浩不在家，大概又跟领导出差了，招娣的几个闺蜜正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讲笑话，小刚拿出相片递给招娣，说道：“幺娘，我妈说相片洗好了给你送过来。”招娣接了，就和大家一起看相片，几个女人都称奇不已。一个叫李玲的女人问小刚：“小刚，想不想去你二姨妈家玩啊？”小刚道：“想。”李玲又问：“你二姨妈家住在哪里？”小刚答道：“在比利时。”李玲和其他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李玲又问道：“你知道比利时在哪里吗？”小刚道：“知道，在欧洲。”李玲道：“欧洲远得很呢？你敢不敢去？”小刚道：“坐飞机一天就到了，也不算远，我长大后还要去美洲非洲澳洲。”李玲叫道：“哟，志向不小哦。”停了一下，说道：“听说你语文很好，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上了，我有奖励。你听好了，上联是：‘桃李争妍日’。请对下联。”小刚道：“荷兰比利时。”全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家开始只是逗着他玩，没有想到他机敏快捷，出口成章，而且对得不仅工稳，而且含义丰富。李玲问道：“这付对联你以前对过？”小刚道：“没有啊。”李玲道：“那你为什么对得这样快呢？”小刚道：“你刚才在问我比利时的事，我想你出的对联可能就和比利时有关，所以就这样对了。”众人鼓掌道：“妙极，有才，有才。”李玲又道：“我再出一付给你对，听好了：‘美人桃花脸’，请对。”小刚想了想，说：“我想你还是考我外国名的思路，我对：‘瑞士葡萄牙’。”众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这样的绝对，真是妙到毫颠，李玲以前听到上联时，想了几个月想不出恰当的下联，即使对出来了，也只是字面相对，而不像小刚所对的一样有另一层意思。大家都说这个孩子如此大才，将来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招娣见侄儿出尽风头，心中欢喜，把家里的大白兔奶糖给他塞满了口袋。
回到家中，小刚把在招娣家的事告诉了母亲，小芳大喜，笑道：“你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了，他来信说给你带了一件特殊的礼物回来，你猜猜是什么？”小刚笑笑摇摇头，小芳道：“我也猜不着，到时候看看会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