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倾的脚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褚宸歌起身剪了烛花，又重新坐下来，跳动的烛光中，黑子看起来比褚宸歌预料的要沉静许多。
“很多事情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告诉你的，总担心你知道后会害怕我，然后疏远我。”褚宸歌扬了扬嘴角，自嘲般地笑笑，“义父从你很小的时候便教你要学会宽恕，学会把过去的事情忘掉，就连那场大火，该放下也要放下，可义父自己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抱着多年前的怨恨不肯撒手，挺可笑的……”
“我不害怕你。”黑子没等褚宸歌把话说完，便笃定地说道。
“可义父现在想让所有人陪自己一起去冒险，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万一出一点岔子很可能就会让千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从此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义父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就只是为了自己埋在心里的私怨而已。”褚宸歌直视着黑子依旧沉静的眸子，“我若是你，会很怕这种人。”
“我也会怕你说的这种人，但我不会怕你，更不会疏远你。”黑子的目光全然不闪躲，言语也极坚定。
黑子的回应让褚宸歌怔住了一瞬，他从没指望从黑子这里得到无条件的信任，他一直以为，知道了自己在做着多疯狂的事情之后还愿意追随自己的，只有林尽倾。
“当初从火海中将我救出来的是你，十五年来养育我的是你，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兵法剑术的也都是你……我不清楚过去发生了些什么，也没有必要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无论义父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在身后跟着，不会害怕你，也不会疏远你。”黑子向来少言，平日里都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极少会说连贯地说这么多话。
黑子说这些的时候，褚宸歌目光就停驻在他身上，一瞬也没有离开过，神色就如同凝住了一般。黑子话音落地，褚宸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今晚他一直在笑着，时而笑得恬淡，时而笑得纯粹，时而在笑里藏着经年的怨怼，可没有哪一回像这回一般，笑得极畅快，畅快到让人觉得再多一分便会显得疯癫。
“黑子，去帮我取坛酒来，有些事情，我们慢慢聊。”
黑子应了声，走出正房去寻酒，于他身后，褚宸歌从袖中拈起几枚铜币依次掷出，将屋内多半的蜡烛都熄了，只留了自己身侧的几支。
周围的黑暗紧紧地包裹着余下的单薄烛光，像是要把这仅有的几分光明也吞噬掉。
褚宸歌起身，踱步到烛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暗里没有人看得见，这一直在笑着的人，竟流了泪。
待黑子携着酒重新回到正房，褚宸歌已坐回座位，方才被熄灭的蜡烛也重新燃起来，一切就和黑子出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黑子给褚宸歌斟满了一杯酒便停下，自己面前的杯盏仍是空的。
褚宸歌伸手取了黑子的酒杯，缓缓注酒：“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说酒味好闻，常于桌上向我讨几口喝，可自知晓了那事后便一口酒也不肯尝，今日便破个例饮上几杯？”
酒满了，褚宸歌将酒杯递到黑子面前，黑子却犹豫着不肯取，褚宸歌语气极柔地安抚道：“别怕，不会出事，义父就在身旁，有什么好怕的？”
黑子皱着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酒杯接过来，手指才捏上酒杯，竟已微微颤抖，将杯中酒液都倾洒出了些。
褚宸歌端起自己那杯，轻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而黑子却直直地盯着杯中的液体，那目光凝重得仿佛看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什么鸩毒。他一边想试着送到唇边，一边又本能地抗拒着，一时间这端着的酒饮也不是，放也不是。
“黑子你看清，这酒是你方才取来的，又是我亲手斟到你杯中，它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一杯酒而已，顶多能暂乱人思绪，不会让任何其它事情发生。”
黑子听言，微微颔首，可指尖的颤抖却全然不见一分好转。
“我记得，教你剑术的时候告诉过你，只要你这手拿起剑来，就绝不可以颤抖，既露怯，又易给对手可乘之机。”褚宸歌起身，从墙壁上取下一柄平日不大用的长剑，“你现下若把酒放下，可还能拿稳这柄剑？”
黑子沉默着，不作回应。
褚宸歌并未真的把剑扔给他，而是转身又将其挂回墙上，接着说道：“你不回答，那我替你回答——你不能。你练了十年才拿稳的剑，却会因为一杯平平常常的酒就失了准头。”
黑子抬手，将杯中的酒液尽数倾倒入口，一滴未留，他将酒杯搁回桌上，方才端着酒的手指依旧轻颤着。
褚宸歌也扬手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了笑：“你啊，总有一天，是要离开义父独当一面的，你这个性子，我再怎么劝你将戚家过去的事情放下你也一定不会听，所以啊，你将来走的路，定不会安稳，或许比义父如今的路还要曲折些。”
褚宸歌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背负的东西太多，该做的事情也太多，是不能有弱点的啊，至少，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弱点。有弱点的人，总是输得很快，死得也很早。”
黑子听义父说着这样的话，暗自回想着记忆里关于义父的点滴，在他此前的印象里，义父似乎真的从没有什么弱点，什么也不惧怕，什么也不能让他慌乱。
然而，就在今晚，义父提到他那位哥哥的时候，神色却明显和往日不同，像是很多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喷薄而出，甚至有几个瞬间，黑子觉得义父的眼神在躲闪。
黑子张口欲问，话到嘴边却停住了，他担心这个问题会惹得义父不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褚宸歌养育黑子长大，对他一言一行再熟悉不过，黑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完全逃不开他的眼睛，“义父也不是什么圣人，也还是有弱点的常人，至于我的弱点，就是我那位仁义的哥哥。但我方才说的也没什么错，我们这样的人确实就是不该有也不能有弱点的，所以，哥哥他非死不可。”
房间角落里的一处蜡烛燃尽了，烛火跳动着熄灭了，整个屋子的光明像是忽然塌陷了一角。
“我之前从没听义父说过你还有个哥哥。”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若是想听，我便给你讲讲。”褚宸歌望着那支熄灭的蜡烛，瞳孔像是沁入了那处的暗色，显得极幽深，“他大我两岁，叫褚慕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