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说，那火海之中寻到的，早已辨不清面目的尸首，根本就不姓褚呢？”褚宸歌转过身去背对众人，目光驻留处，正是那绢帛上的一点殷红。
“倘若只看到那尸首上的半块玉坠，倒还可存疑，可属下当时在场，亲眼看着大殿下一步步走进火海，他刚走进去，观澜殿就烧塌了……”
说这话的是林尽倾。
他并非褚宸歌旧时结识的宫外谋士，而是他宫中的伴读。敌军攻城的那半月有余的时间里，众人都寻不到褚宸歌，拥护三殿下的臣子们一时无主，其中一部分便暂时因国难抛下党羽间隔阂，同大殿下一起守城。
然，即便众人齐心，也难改危如累卵的局势，越轸终究还是彻底倾覆了。
城破那日，林尽倾正是作为近侍，看大殿下带着众侍从将宫中殿宇付之一炬，最后施施然走进正燃烧着的观澜殿。林尽倾在战火尽了后能寻到褚宸歌，也是因为大殿下赴死之前，将褚宸歌的关押地告知于他。
林尽倾之前只知越轸宫中楼宇亭台极美，却从来不曾想过，它们全都燃烧起来，该是怎样的景象。而那日，他看见了——就像是从地狱来的业火燃到了人间，涤尽世间的罪恶。王朝覆灭这般悲怆之事，在那一刻，却只令人觉得美得壮烈。
十余载已过，回忆起当时种种，依旧清晰如昨，他亲眼看到的事，绝不会有假，大殿下以身殉国一事，也断然不会出错。
“尽倾你跟我这么多年，你说的我自然不怀疑，可我这哥哥……倒未必值得相信。”褚宸歌每次提到大殿下都称哥哥，称呼亲切，语调却让人心生寒意，“我虽于很多事情上厌弃他，却也不得不钦佩他的手段。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众人耳目，将我关押上一个多月，多少人都寻不到，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绝处逢生于他，也未必是多难的事儿。”
“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主人为何忽然生出如此顾虑？”主位边一位头发已斑驳的老者问道。
“是啊，还有两个月便满十四年。”褚宸歌握着折扇的手用力到指尖都泛白，“已经十四年了啊，若鬼魂之说当真，我这个哥哥也早该投胎了，可他怎么还是如此……阴魂不散？”
众人沉默着，不大敢搭腔。
褚宸歌从绢帛上收回视线，缓缓转过身来，他竟是带着笑的。那笑容看起来纯粹极了，像是只有不识愁滋味的孩童才展露得出来，而这样干净明朗的笑更显得此刻的褚宸歌疯魔至极。
“我见到他了，隔了十四年，终于又见到他了，我血脉相连的……哥哥。”褚宸歌低着头，不看众人的眼睛，而是直直地盯着桌面上的一点，那向来温润的眼睛像是要把这一点灼出洞来。
褚宸歌对大殿下的怨怼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众人也都了解，党羽之争加上当时的一些家事，褚宸歌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哥哥的憎恶。竟不曾想这十余载的光阴非但没让他淡忘这些，或许还有所加深。
这种怨恨大概是不会随岁月流逝而褪色的，就像风从亘古吹到如今，绝不停息，还会因游走各地，携了更多污秽的沙尘。
“他活着，现下就在悬城。”褚宸歌再一次强调道，绢帛卷轴上悬城的那点红愈发鲜艳起来，刺着众人的眼。
“主人会不会是将什么容貌相近的人错认了？”众人一直认为大殿下早就故去，那旧都城外某一抔黄土下，还埋着他的尸骨，忽而被告知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并不很容易接受。
“这世上唯有他，我绝不会错认。”褚宸歌毫不怀疑。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主人究竟有何打算？”方才说话的老者继续发问。
“我不想去翻陈年的旧账，无意去查当初他如何囚我于暗室，也无心去想他如何从火海中脱身，他做出这些事自是他的能耐。”褚宸歌抬头，直视上老者的目光，“这些旧事，过去便过去罢，不过，既然哥哥他于十四年前就该成泉下之人了，如今我也不介意助他一把，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
黑子混乱地听了这些，他许是这屋子里对旧日之事知情最少的，极力拼凑些碎片也只能拼出混乱的故事。
然而，知之甚少的黑子，却大概是在座众人中，立场最清晰的。他自幼跟着义父，看惯了义父杀伐决断，从没有哪次见他像今天这样失态。他纵使看不通事情的始末，也感受得到义父对那个所谓的哥哥是如何恨之入骨。
既然是义父憎恶的人，义父想怎么对付他，黑子跟着便是。因果是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自己唯一看重的人怎样舒心，自己就怎样做，黑子的立场就是如此清晰而简单。
而在座诸位谋士就显然不像黑子一样轻松了——这大殿下突然出现，顷刻间便乱了褚宸歌的阵脚，若褚宸歌有意因此调整一直以来贯彻的策略，一个不小心，前功尽弃也不是没可能。
追随褚宸歌的，有的是为了旧日的交情，有的是为了国破家亡的仇恨，有的则是希冀事成之后享不尽的荣华……无论揣着怎样的心绪，都希望这场长久的仗能打赢。
为复国这样的事情奔走，本就如同踏在薄冰上，一步步都要极谨慎，任何变动都可能如一阵罡风吹来，吹得人摇晃，踏碎了脚下的冰，从此坠入万丈寒渊。
众人各自打着算盘，揣测着褚宸歌的意图，都没作回应，褚宸歌便接着自顾自地说着：“如今我寻到他在就在悬城，可不能就这样让他轻易从我眼皮子底下逃掉。”
“主人的意思是……我们派人去把他带回来给您？”
“拿他要是件这么容易的事儿，我何必召你们来？单打独斗的近身战，哥哥他照我还差得远。”
“主人是认为大殿下这些年也并非独活，而是一样在暗处积蓄实力，故而欲先趁其不备，与之一搏，若此战取胜，便能收押大殿下，以光复越轸为由，号令其部分下属，若……”
林尽倾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才品茶的时候饮得最快的那位打断了：“万万不可！十几年未闻大殿下消息，根本无从辨别他如今实力几何，主人您旧日就同大殿下相争，也知道此人颇有些手段，万一此战败了，多年心血可就白费了！”
“属下也愿主人斟酌损益，且不说胜算几成，这些年我们在暗地里积攒兵力财力不易，一旦与大殿下开战，还是在端尘的地界，很难不被发觉，再想藏下去积蓄实力可就更难了。”
“没错，就算战胜，将双方剩余兵力整合起来也需要时间，如何在端尘将士攻来之前想好对策、布好兵马？主人要细细考虑，断不可意气用事！”
“属下也认为……”
……
褚宸歌听着这满屋子的反对声，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早料到会有许多人反对，众人说的这些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不过，说他意气用事也罢，说他冲动鲁莽也罢，自他那日望着褚慕语那一袭白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他便铁了心将那抹刺目的白色彻底从这世上抹去。
从长计议或许是更好的办法，但他一刻也不想等下去。
“尽倾，你这么清楚我的想法，又怎么看此事？”褚宸歌现下需要一个人来支持他，而若是要寻支持者，林尽倾最合适不过。
“属下认为，此事也未必不可一试。”林尽倾不顾众人的诧异，接着说道，“主人有这样的念头，必然是因为在其心中，此事颇有胜算。尽倾认为，许是主人在暗处见了大殿下的行踪，而大殿下并不知主人也在此地，再加上悬城并非兵家要地，又远离都城，端尘也不会在此处驻有强兵。故而，若部署得当，一击制敌而不惊扰端尘朝堂也有可能。”
方才反对的声音稍弱了下来，也有人开始窃窃地说着此事许是可以一搏。
议论纷纷中，褚宸歌说道：“此事我心意已定，我更希望诸位能全力助我，而非打消我这一念头。”
时候也不早了，诸位先行休息，有时间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如何筹备才能使此事胜算更足，明日傍晚我仍在此处候着诸位。”
众人见状，陆续散去，林尽倾起身的时候，屋子里只有褚宸歌和一整晚都未做声的黑子。他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宸歌，大殿下也许确实没见过你，但他一定知道你已经找到他了。”
“什么也瞒不住你，”褚宸歌轻笑道，“你如何猜到？”
“我和你一同长大，你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你向来想胜他，却从不想不战而胜。”
“既然你知道这些，为何还要助我哄骗他们？”
“因为你想我这么做。”身侧没外人的时候，林尽倾不那么礼貌疏离，说话也直白许多，“你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众议，当然不能简单反对，而是要说出让人信服的理由。”
“你还同从前一样，一点儿心思都逃不过你眼睛。”褚宸歌听着这些话，不由得回想起林尽倾于宫中伴读，二人共学诗书骑射时的日子，“许多时日未见了，不如留下来一叙，这十四年来，很少有时间能同你下棋谈天。”
“不了，你今日既唤戚公子来，定是有话想跟他说，我就不在此处打扰了，我们择日寻空再叙。”说罢，林尽倾走出房间，将门在身后关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