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跟出来了？”褚慕语不由得放柔了语气，此时的他看起来和同陆止讲话的那个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有点担心你”这种话向来容易于行动中表现出来，要直接用言语表达出来却是件难事，白子这种有点闷闷的性子就更不会直说，他的目光向右下方游移了几寸，又重新直视了师父，说道：“不过是屋子里闷得厉害出来转转，碰巧远远地望见你们，就过来了。”
谁都听得出是假话，谁都没打算说清道明。
白子原本在赶来寻二人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计划好该拿捏出怎样的情绪和语气来质问或者呵斥陆止，可现下确是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的话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褚慕语看着白子长大，大抵读得懂他的意思，略思量了会儿，转向陆止，道：“这个交易，我做了，改日再来商议具体的吧，我今日还有些事，你走吧。”
陆止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很识眼色地不再作纠缠，道了声再会，便起身沿着小径向墨竹林外走去，外袍上曼陀罗的刺绣纹饰随着陆止的步子摇曳着，仿若盛开。
只剩褚慕语和白子两个人了，可白子依旧觉得气氛压抑得紧，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有些话想说又不大敢说。
褚慕语看出白子拘谨，轻轻笑了笑，开口时又是往常的欢快语调：“怎么忽又愁眉不展的，还一脸委屈样儿？”
见白子不搭腔，褚慕语接着说道：“还记不记得你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嗯……应该是在夏季，那天我不过是出门置办些东西，你找不到我了，跑出来到处找我，那回你找到我的时候呀，就跟现在这满脸的委屈一模一样！”
白子当然记得，那件事当时被师父笑话了差不多有一个月那么久。
“十五岁生辰都过了，可不能再和五六岁的时候一样了。”褚慕语接着调侃道。
白子轻声说：“本来就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
“小时候是以为你要把我丢下，这回是……有点不放心你。”短短的一句话，白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细弱得比蚊虫的呜鸣声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这种话说的声音大还是小都没什么差别，毕竟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说到底还是一样的，小时候是害怕，现在还是害怕，不过是害怕的东西有点差异而已。白子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小胆子啊，这可不行。”褚慕语敏锐地抓住了白子话中的共同点，去佐证自己的说法。
白子知道师父又在偷换概念，一时间却又不知道怎样来反驳他。
褚慕语接着说道：“大抵人年少的时候都很容易害怕，这种害怕的根本缘由是太重得失。所有的少年都会长大，有些长大后就放下了得失心，从此无所畏惧，有些还是想把很多东西牢牢地抓在手里，他们会活得很累，心惊胆战。”
师父忽然这么正经地说话，白子有些不习惯，仔细将师父讲的咀嚼一番，仍是疑惑：“抛却了得失心，失了畏惧，不去在意那些原本在意的事，就一定很好么？”
褚慕语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为自己选择不同的活法而已，没有什么很明确的高下之分。”
看着白子依旧疑惑的样子，他难得耐心地接着解释道：“没有得失心，随心所欲地过活，自然很好，不需要在意谁来了谁又走了，更无需汲汲营营，能畅快地游离世外，享无边清净，无惧亦无忧。
“而那些患得患失的，也不能说不好，过深的执念，有时倒还真的可以助人成事。不过，走这条路的，每一步都会艰难些。”
白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眨了眨眼，有点笃定地说道：“明白了些，师父方才说的第一种人，大概就像师父你自己一样，不嗔不恼，无大喜也无大悲。”
褚慕语听了白子的话，嘴角扯出个笑容来，这笑不像往常一样沁着暖融融的光，倒似携着几分苦楚，他说道：“师父不是第一种人，没那么高明，不过是个被尘世牵绊的俗人罢了。”
白子不太理解。
在白子的印象里，师父从不是个俗人，在他尚有些年少的认知里，那些从商的和做官的才是俗人，说书的不是俗人，像师父这种说书而从不掉书袋的更不会是俗人。
师父从不带着他避世，可白子总觉得师父这人处于闹市之中，酒肆之间都仿佛卓然于世外，似乎俗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事能扰得了他。
他也从未见师父执着于什么事情，从未见他追逐名利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师父，怎么会是第二种人。
他觉得师父不像是想要解释的样子，于是到了嘴边的问话也被他咽了回去。
于是他不说话，师父也没说话。
他们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地往住处走去。
已经远远地在竹叶遮掩的缝隙中望见虚掩的院门，走在前面的褚慕语忽然站定、转身，没什么引子地问了一句：“你最近还有接着做之前说过的那种奇诡的梦么？”
白子愣了一瞬，他记得师父不太喜欢听他提那个梦境。
而就在昨夜，那个陌生的女子又伴着苍苍的风雪入梦，一样的空灵曲，一样的彻骨寒……
“有。”白子还是很诚实地回答道，他不擅长说谎。
“你怕它么？”
“它？”白子不解道，“师父你问的是那个梦境还是梦里出现的那个女子？”
“都问。”
“我怕那个梦境，但我不怕那个女子。”白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回答颇有些难解，便接着说道，“我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但梦里是她救了我，每一次的梦里都是。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我本该死了几十上百回，每次都被她救了回来，我觉得，她好像是在很尽力地……保护我。”
白子顿了顿，又强调道：“虽然那梦境里所有的情节都诡秘骇人，可我总是觉得，我不该害怕她。如果一个人一直在尽力地保护什么人，而这个被保护的人却害怕她，只想避而远之，她也会很难过吧……这么说确实有些怪异，毕竟她只是存在于梦中的虚影，可这就是我所想的。”
褚慕语微微颔首，像是在肯定白子的话，却未置一言。
直到白子已经回去收拾那些泡在桶里的碗筷，坐在竹影下的褚慕语，还在细细地回想着白子说的那几句话。
真是很孩子气的话啊……
褚慕语忽然很希望魂魄之说是真的，若是那迟日暮的魂魄刚好听见今日白子说的这些话，会落泪的吧？
如果已亡的魂魄也能落泪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