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初一，踏灯节。传说中如果这一天的夜里，灯光照亮了大街小巷，就会驱散一年的邪祟和黑暗。
师父告诉白子说这一天是白子的生辰，白子不知道为什么收养他的师父会知道他的生辰，之前问师父的时候，师父只说是“既然不知道真正的生辰在哪天，那就找个欢闹的日子给你过。”
白子也确实很喜欢在这一天过生辰。虽然踏灯节这种很重要的节日和生日赶到一起，一年中会少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是每年的这一天，到处都会张灯结彩欢欢喜喜的，就好像全世界都在给自己过生辰一样。
踏灯节一入夜，各地的街市就都会繁闹起来，大人们把提前做好的灯笼挂在门口，灯笼里面是红色的蜡烛或者动物油脂和棉线做成的油灯。挂了一个多时辰就算是应了风俗，之后孩子们就可以把灯笼摘下来，提着灯笼在街巷里转。
这个节日的晚上，街市里到处都是孩子，和白天一样热闹，据说踏灯节所有的邪祟都会退避，善灵出山，诸恶退散，大人们就也不会担心自家的孩子乱跑出事儿，有些看管孩子比较严的大户人家，只有踏灯节才愿意在晚上把自家的孩子放出院子来。
白子和师父这些年都是在不同的地方过踏灯节，不同的地方过节的方式稍有差异，不过大体上的风俗都还是一样的。
白子十五岁的生辰，便是在悬城过的。
入夜之后，悬城的街道到处都是提着灯笼的孩子，吵闹着跑跳着，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见到面都会点头问好再分开。
男孩们大多穿着深色的褂子，项间配着翠绿的玉坠子。悬城的男孩子出生的时候家中都会找玉匠打磨一块适合他们的玉，这里的人们叫这块玉为“命魂”，说是这块玉的选择要和孩子的命格相符，玉选得好的话就会和人相生。一般的时候，男孩子们都把玉佩戴在贴身衣物内侧，而在踏灯节的晚上会将坠子放在外面。女孩子们会提前一个多月开始绣荷包，花样大多不繁杂，颜色也不艳，看起来很是清新浅淡，里面只装一点点香草，并不装满。
若是有男孩子和女孩子早些就互相倾慕，或者在这一天一见倾心，男孩子就会把自己的玉坠从编得很精细的链子上解下来，放进女孩子送来的香包里，女孩子会收下男孩子取下的链子，系在颈间。
师父早早地向酒肆的老板问了这儿的习俗，他和白子常年异乡而居，入乡随俗这件事情，倒是一直做得很好。
白子听到这样的习俗时一惊，领口里一直佩戴着的润泽的凉玉像是忽然有了温度，烫得他有些激动。他和这里的男孩子们一样，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佩戴着一块玉。他并不清楚这块玉的由来，也许是师父买给他的，也许是自己的亲人留在他身上的。师父只是告诉白子这块玉可以佑他安康，白子就一直戴着它，除了沐浴的时候几乎不会离身。
也许只是巧合，但万一不是呢？
万一这真的不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万一自己最开始真的就属于这个小小的悬城呢？可是想到这里四季温润的气候，大抵上是下不了梦里那么大的雪的……白子苦思无果，只好将这个念头暂时搁置。
师父不是个手很巧的人，他的手只能写字作画，却做不得粗糙的活计，捻灯芯这种事儿完全不会，更做不出很精巧的灯笼。好在踏灯节前几天，集市里就已经有手巧的匠人做出精致的灯笼叫卖，师父又去买了现成的红烛，小小的灯笼便也就像模像样。
入夜后的悬城吹着清凉的风，月光轻巧地跳过檐角，洒在少年的衣摆和少女的发丝上。白子提着灯笼，挤进人潮里。
白子稚气未退，说话做事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不过也着实是个秀气的少年。肤色很浅，眉目坚毅，不是那种看起来很结实的孩子，有些清瘦。平日里总跟在看起来温文尔雅眉目清明的师父身后，周遭的目光常常是被师父吸引去了的，而现在他自己走在路上，倒是确实让路过的人都多看上了几眼。
已经有两三个脸上带着红晕的女孩儿在白子面前举起自己的香包，她们在之前的十几年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少年的印象，没有同他一起在林子里跑闹过，也没有坐在门槛上一起唱着儿歌……但是这个干净的男孩子一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就好像整个街市的月辉都映在他一个人身上。
白子婉辞拒绝了她们的香包，女孩儿们一脸失望的样子让他有一点儿尴尬。在躲开一个女孩儿之后，白子把玉坠放回了贴身的地方，这样就可以装作已经收过女孩子的香包，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其实也很想认识一下这些灵动而热情的女孩子们，可不会期待是这种方式，而且白子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入乡随俗的过路人，注定不会在悬城这个地方停留太久。与其成为朋友后依依不舍却必定分离，白子更愿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悬城的灯火闪烁到深夜，白子提的灯笼里红烛就要燃尽了，他有点儿累了，坐在一家茶铺前面摆着的石凳上，看着烛火跳动的光影。
街上的小孩子们也多半倦了跑回家去，白子把领口的玉坠重新取出来，玉色青翠。烛火又跳了几下，熄灭了。在跳动的烛火中，白子仿佛又看到了街上熙熙攘攘的样子，他和一些人问好，和几个人聊了几句天，但还是都离开了，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问。
所以烛火熄灭的时候，他又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在身边。
好像，有一点儿难过。
白子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不常出现，可每次出现都要让他缓上好久才能回过神来。白子把灯笼放下，又漫无边际地想着，想到师父之前说的书，想到槿溪两岸的木槿花树，想到格旅尔草原齐腰高的草，想到递来香包的女孩儿长到腰际的发丝……
想着想着，他终于还是起身，向着街市的尽头走去，师父说会在那里等自己。
世界上和他相关的东西太少太少了，人就更少，世界纷乱复杂，而永远等着他的，就只有一个师父了。
巷口，白子远远见到白衫的师父和一个黑衣人交谈着些什么，两个人的距离不近，黑衣人按着腰间的刀鞘，师父负手而立，相互提防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故友，倒像是许久不见的仇敌。
这个人会不会是师父这些年来一直躲着的人？白子不由得心头一紧。
“你的小徒弟过来了，今天就先不打扰你们了，”黑衣人向巷子里瞟了眼，看着白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说道，“既然我已经找来了，就不会再跟丢，我还会再来的，下回，希望听到的是我想要的答复。”
白子看着两个人相对的状态，担心会出什么事情，就向着师父的方向跑过来，却见那黑衣人转身离开，离开时又回头朝白子的方向笑了笑，很大声地说道：“当时的小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啊，小时候白白胖胖的，现下竟清瘦成这样。”黑衣人的手还没离开刀鞘，却很平常地说着寒暄的话，声音竟还是有些温婉的女声，若是平日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大概会觉得好听吧。
但此刻，白子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她提到他小时候，莫不是知道他的身世？
看到白子困惑的表情，黑衣女子轻笑出来，这笑声里竟还透出几分少女的娇媚：“已经忘了我吧？我可是除了接生你的奶娘之外第一个抱你的人呢！今天是你的生辰，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下次再见一并送来，不会让你等上很久的，别急哦！”
白子的疑问还哽在喉咙里没说出来，黑衣女子已经转身离开了。
离自己一直寻找的身世最近的那一刻，白子竟然连一句“等一等”都没能说出来。
白子望着那个亭亭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其实他也没有在想什么，大概是痴了或者惊了，离那个他一直惧怕的真相那么近，他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再走进一点点，把最后的门打开。
缓过神来，白子看向身后的师父。师父却早已不复刚才的严肃，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悲喜嗔怒。
“师父，”白子停顿了一下，“她是谁？”
“一个迟早精分的女人。”师父望着那个黑衣背影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戏谑。
白子原本还在小剧场里脑补了一系列因爱生恨的狗血故事，用以支撑之前对师父曾经的风流韵事的猜想，听到师父这样的评价后，仿佛看见脑海里师父和黑衣女子的大旗慢慢到倒下……
“师父你和她……结过什么仇么？”白子试探地问道。
“要说有仇也是她单方面跟我结，我像是同女子一般见识的人么？虽说她这倒霉性子一点也不像是个女子。”
像，怎么不像……当然，这话白子不敢说出来。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师父不是说和之前认识的人都没有什么联系了么？”
“我倒是想！谁让他们成天找啊跟啊的，像是用绳子把自己拴好了还把绳头黏在我手上一样，我走到哪儿都在附近，我一停下就顺着绳子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白子竟然觉得师父这样跳脱又充满鄙夷的描述……有点儿形象。
“那我们要尽快离开悬城么？”那个女子说很快还会过来找他们，白子一边觉得应该要避开，一边又期待下次遇见向她询问自己的身世。
“干嘛离开？”师父似乎很是不解白子的疑问。
“师父来回搬家难道不是……在躲她？”
“躲她？笑话！”师父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乐子，笑得上半身都略略前倾，“你师父我像是会怕她？都说了不过就是个精神不大正常的女人没事找事罢了。”
“那明日那场书还正常说？”
“当然要说，都答应下上次那个老人家了，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追逸阁的报酬是真的高……”
踏灯节的灯火也差不多尽了，白子和师父就算缓步也应该回到了住所。
这个时间，酒家也该打烊了，店小二用冷毛巾擦着脸来提神，毕竟还没送走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
往常这种时候，他总会变着法子地把客人赶出去，可是今天他不太敢。
这位客人看起来可不像是好说话的人，一身黑衣，戴着草编的斗笠，腰间配着剑，还用黑纱蒙了面。这样的装扮像是身上总背着几个案子的杀手，怕事的人在街上遇见大概都会躲着走，谁知道会不会忽然就起了杀心。
店小二自认为一张酒旗招待八方来客，多少算是见得些市面，却也少见到穿得这样肃杀来饮酒吃肉的客人。
客人在这儿已经坐了一阵子了，只点了一壶米酒和一碟小菜，却付了近十倍的价钱。她饮酒极慢，一壶米酒也渐渐凉了下来。小二很有眼色地问道：“客官的酒菜凉了，我给您拿去热一热？温热的米酒养脾胃驱寒气，大有好处。”
客人也不抬头：“不必，冷的米酒别有一般滋味，酒香中更有一股冷冽，偏听养生倒失了享受。”说罢继续自斟自饮。
小二看她打扮虽然肃杀但说话谈吐倒也不像是什么恶人，绷着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客人走的时候，小二已经实在耐不住困倦靠在柜台上睡着了，客人轻步离去，关店门的声音也没有惊醒小二。
与此同时，墨竹林里的一处院落，月色清冷冷地照在窗前阶下，两间屋子里的人各自道了好梦，整理好床榻，却都入眠甚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