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动竹林，月染苔径。
白子同师父在这有凉风有月色的院落里纳凉。
“悬城，有竹林幽谷，有浅溪清潭，宜居。此地少年执玉，名‘命魂’，恰与余所佩相合，甚惑……”白子坐在石桌边，在笺纸上写着散记。
自会写字起，白子每到一处，都会写下些东西，这些年来，字迹从稚拙变得清隽，脾气秉性也多少有些改变，这习惯倒是一直留得好好的。
他将写好的笺纸放在一旁的木匣子里，匣子里厚厚的一摞纸，都是他仔细留下来的，走过的路，遇见的人，都记在上面。
对于许多人来说，用书写的方式将过往安放在纸张里，是为了日后能藉此追忆。而白子不同，他从来不去翻看这些笺纸，甚至从没有翻看的打算——于他而言，记录这个过程本身是极具仪式感的，许多重要的事，终止于这样的仪式感就已经足够，至于那些极为重要需要铭记的部分，甚至没有写在纸上的必要，通过不断地追溯直接将其刻在脑海里更为有效。
就像那满目苍茫的雪野，垂死却绝艳的女子，空灵幽婉的曲调和催人落泪的孩童哭声……
昨夜，他又梦见这些。
意料之中。
听闻巷口那黑衣女子提到他身世的那一霎，白子积攒于心头的疑惑便陡然决了堤。
看来踏灯节确是他生辰，而非师父所说的什么随便挑出来的日子，再加上师父又和这个知道自己身世的女子是旧识，那么师父这些年来定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白子自打记事就跟着师父，师父这人虽平日里没个正形还时不时碎嘴子，但是对白子确实够好，大抵这个人总共也攒不出多少的耐心和温柔全都给了这唯一的徒弟——说是师徒，实际上可能比许多父子还要亲近些。
白子不敢也不愿怀疑师父。
可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将师父的隐瞒、契合悬城风俗的玉坠、在此地重逢的“故人”以及或许暗示着什么的诡秘梦境联系起来，试图结成一张网，期望网住某个所谓的真相。
师父此前说的并没有错，心有所念，故入梦。
昨夜白子想着这些迟迟入睡，那雪野便真的又入梦来。
这次的梦压得白子心口比往常更闷些，醒来后依旧郁结着难以排解的情绪，日头已东升又西落，他还没从昨夜梦境带来的恍惚中走出来。
依师父此前的安排，明日二人便会离开悬城，可此地仍有重重疑点尚未解开，惹得白子此刻的思绪好似麻絮般乱作一团，难以疏解。
忽而，有悠长而刺耳的笛声传来，这笛声如同一柄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的长剑，斩断了白子心中的乱絮，立时扰了他纷飞的思绪。
白子不用抬头也知是师父在吹笛子。
要说师父这人，喜好倒真是颇多，除了藉以为生又乐在其中的行当——说书之外，师父还极喜写字作画，他的字画比起当世最出众的江、柳两位大家也不逊色什么，只是他终日云游，不耽于名，往来不留名姓，也很少留下字画稿，故而到底是没什么名气。书画方面无甚天赋的白子，今时今日能写出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的字，还都是靠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
然而，到底人无完人，师父这人再绝代也不可能处处都出众，就比如……笛子。
师父对笛子的喜爱大抵是更甚于对书画的，他那一支紫竹笛除了说书的时候几乎不离身，偶尔自己犯懒也要叫白子帮忙带着。
单是带着倒还好，长笛一支或能添上几分风流气，而他若是吹起笛子来，境况便不同了。
仅仅说他没天赋大抵都算是夸赞了。
师父吹出的调子，总是带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诡异，尤其是这大晚上的，要不是二人的住处比较幽静，旁边没什么人家，白子定会提醒他当心吓到邻人……
好在他平日里多是把笛子拿在手里转动把玩，倒不会经常吹奏，否则白子宁可冒着被师父骂死的危险也会把这笛子故意“不小心”弄丢。
每每听到师父的笛声，白子只能默念：“白圭之玷而已，切不能因了这笛声就嫌弃师父……”
“师父今天——”见师父陶醉于笛声中的样子，白子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礼貌性地夸赞一下师父吹笛子进步了些，奈何夸赞的话已到嘴边，白子忽然听到一声破了音的尖锐调子，这声破音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尽力强迫自己，却再也说不出计划中违心的话来，只好拧巴着唇舌接着上半句说道，“真是好兴致啊！”
师父像是没听见白子搭话一样又吹了几小段，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应了句：“我有哪日不是好兴致？”
白子此刻无比庆幸师父并不是兴致一好就想吹笛子……
“白子，师父今天这曲子吹得怎么样？”白子实在想不通听觉无恙的师父是怎么神采飞扬地问出这样的话的。
“师父吹的……是什么曲子？”这怎么也连不到一起去的破碎音节，当真不像是曲子。
“倾怀，你不会连这么有名的曲子都没听过吧？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培养出些曲乐素养来，可悲可叹！”
也不知道该谁悲又该谁叹，白子接道：“倾怀？是那个述万絮离愁的古曲？”
“自然是它，那曲子吟的本是秋夜风月、离绪别愁，而今月下临风处，虽不着秋意，倒也还算应景。”
嗯，曲子确实应景，可您确定您吹的真的是这首曲子么，又或者……您真的吹出曲儿来了么……白子敢想不敢言。
师父自然不了解白子的内心活动，接着说道:“我觉得那曲子整体还好，但有几处不甚合意，便略做改良。”师父又转起手上的竹笛，颇有些喜形于色的感觉。
白子觉得自己的眼角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了下——改良？谁给您的自信让您觉得自己有能力改良古曲呢？您照着旧谱吹就已经够灾难的了……
白子控制表情控制得很是辛苦，硬是从咬着的牙缝里挤出句“确实和古曲……有不同的韵致！”
自然是韵致不同，人家古曲是先有愁绪后为曲，您这是此曲催人愁啊！
白子觉得断不能让这话题继续绕着着笛子转，万一师父一时想不开再吹上一段怎么办？遂刻意找话问道:“我们明日几时动身？”
“动什么身？”
“不是明日离开悬城么？”白子不解道。
“就说你听不懂我这笛曲，不懂还装明白！”师父手中的紫竹笛转得更欢快些，“倾怀古曲述的是离愁别绪，而我这改良后的曲子却只述凉风好月不述别离，听不出来？”
白子就不信有谁能听得出来。
“那——师父的意思是？”
“听不明白曲乐或许是天分问题，倒也不能强求，但我都说出来了你还不懂，我怎么此前没发现白子你理解能力也有障碍啊！”师父一遍叹气一边摇头，满脸写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白子彻底失了接话的力气。
“就是说，我们要在悬城多留些日子，所以暂且无须述别离。”师父停下转着笛子的手，顺手用紫竹笛轻敲了一下白子的头，“你不是也写道悬城宜居么？那就不妨暂且安顿下来。”
“师父不是喜欢云游么？怎么忽然要留在这儿呢？”白子觉得最近师父不合常理的举动实在是很多。
“他们都找过来了，我现在走的话，倒像是躲着他们似的。”师父的目光越过竹篱看向远处，并不聚焦在某一点。
“除了那个黑衣服的女子还有什么人？”
师父略迟疑了一下：“总之不是她一个人就是了。”
“他们……为什么来找你？”白子有种来者非善类的预感，暗暗替师父捏了把汗。
“一群放不下陈年旧事的顽固罢了，”师父收回眺向远处的目光，注意到了白子眸子里不加掩饰的担忧，轻笑一声，说道，“你师父我没什么大能耐，但恰好，治得了他们几个。”
白子抬眼对上师父的目光，师父眉目间还是带着标志性的笑意，比起平日里不减分毫。
凭白子对师父的了解，师父拿得出手的能耐里，唯有嘴皮子利落这一点是具有一定攻击性的了，而这点儿攻击性大概只对白子这种脸皮薄的有奇效。白子完全想不出师父还有什么能耐治得住别人，但听师父这样说着，看到师父一如往常的笑意，他却立时踏实下来了。
师父说他可以，那白子就信他。
师父起身回屋，宽宽的袍袖扫过白子存放笺纸的木匣子，白子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师父方才那句“你不是也写道悬城宜居么”，对着师父的背影有些气恼地喊道：“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师父你怎么又偷看！”
“小孩子家家的，跟师父有什么好藏的！”师父笑得爽朗又坦荡，全然没有偷看了旁人散记后该有的自觉。
白子叹了口气，开始考虑什么时候去找锁匠给木匣子配把锁……
【作者***】：注：“倾怀”并非确有的古曲名，二字取自柳永的词《倾怀·鹜落霜洲》，原词述的是秋夜风月，离愁别绪，在此化用于这虚构出的古曲中。（未完待续）